一边是灯光秀已成为各大城市“撒手锏”,用来吸引大量人流,即便平时的景观灯光,对夜间活力的激发也不可小觑;另一边,光污染、能源浪费、破坏生态等诸多问题被频繁提及,为此,上海参与了“地球一小时”活动,今年3月30日晚上陆家嘴高楼熄灯一小时。

  为什么国外很多灯光秀办了几十年,作为城市名片仍旧经久不衰?景观灯光,究竟怎么做才能恰到好处?

  浦江之滨,霓虹璀璨。1989年,曾经入夜后不少地方黑灯瞎火的上海率先点亮了外滩的老建筑和南京路。从此,这座大都市向“不夜城”迈出了脚步,为后来中国其他城市提供了样本。

  人和动物都是趋光性的,灯光首先基于功能需要。有了灯光,才有更多工作之余的邂逅、社交、娱乐、消费,唤醒一座国际大都市的活力。有了灯光,城市才称之为城市,能为都市夜归人带来温暖和憧憬。

  黄浦区灯光景观管理所所长陶震回忆说,当时外滩的“亮化工程”主要学习国外的做法。彼时,灯光的成本较高,南京路流行一句话,“灯招客,客养商,商养灯”。得益于亮化工程,南京路的夜间消费金额曾有一度超过了白天。也是从那时起,大家对繁华灯光下的商业步行街渐渐有了概念。

  接着,全国各地开始模仿上海。本应是特定景区、特色建筑、特定节日才有的景观灯光迅速在全国开花。

  1995年起,一场“量”化工程开始了。当能做的、不能做的,一股脑儿全都学着做时,难免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世纪之交的上海,已经有人提出“光污染”、“能源浪费”等问题。

  有一阵子,上海电力紧张,有人呼吁外滩关闭景观灯光。然而,真的关闭后,景观灯光管理部门的电话被旅游团“打爆”了。

  多家旅游团来电询问“你们究竟开不开灯”,如果不开,浦江夜游、逛南京路等项目全部取消。那一个月,上海旅游、商务等领域同比消费额大幅下降。大家取得共识,不管怎样,外滩和南京路的灯,始终得亮着。

  经历过这番矛盾和纠结,相关人士开始反思:上海的景观灯光究竟怎么做才能恰到好处。

  “光与人的身心健康息息相关。”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郝洛西反复强调。不当用光不仅会引起青光眼、白内障等疾病,对阿尔茨海默病、抑郁症、帕金森症、睡眠障碍、心脑血管疾病、内分泌系统疾病、生殖系统疾病等均有影响。

  目前,我们对景观照明投入过度,而对日常生活的人居光环境不够重视。郝洛西举例:通过调研走访,团队发现,与绚丽夺目的景观形成对比的是,学生教室、医院病房等,照明品质并未完全达标。有时候即便满足了照度要求,依然看不清人的脸。此外,大量高层建筑物使用LED媒体立面,眩光严重,容易引起光污染。国家相关标准如《建筑照明设计标准》已几经修订,但显然约束力远远不够,城市之间、景观之间“你亮我更亮”的比拼大戏仍然不断上演。

  在新一轮灯景建设大潮中,上海城市景观照明管控相对有序,但仍有进一步优化的地方。郝洛西说,有些“亮化”并无必要。比如上海的城市高架,已设有路灯的情况下,没必要在隔离栏处再添照明灯光,它们和司机眼位等高,反而有安全隐患,也浪费能源。

  正因为全球城市都有类似的“亮化”冲动,如今,每年的“地球一小时”倡议活动得到越来越多城市的支持。上海也是参与者,今年3月30日晚,陆家嘴高楼熄灯一小时。大家渐渐意识到——黑色的天空,与蓝天白云一样,需要被保护。

  “城市不是舞台和剧场,而是人类居住、工作、休憩的空间。我认为夜间经济需要专项规划,精细化治理。”郝洛西提议,夜景照明可以根据不同季节、不同节日,分级制定标准。

  好的灯景,是以人为本的,在保障行车安全、走路安全,不对人体造成伤害的前提下,景观打造才有价值。

  那么,什么样的灯景既符合健康生态,又能装扮城市,为夜间经济吸粉?上海有两个案例值得分析。

  对上海现代建筑装饰环境设计研究院照明所所长杨赟而言,一切困难,最终倒逼出创新。

  上海的照明理念走在全国前列,几年前,高层建筑已限制使用LED媒体屏。然而接到虹口滨江3公里长的灯光工程时,杨赟犯难了。

  这里的白玉兰广场、港务大厦等超高层建筑已有媒体屏在先。另外,上海国际客运中心的几栋高楼也自带媒体屏。几个大屏彼此高度不一,内容孤立,影响滨江夜景,怎么优化呢?

  杨赟团队的方案是盘活存量,让这些屏幕一起联动,创作一个有主题、有秩序感的内容。

  这里是上海开埠时的码头之一。至今,国际航运巨头们仍然在此办公。于是,“水文化”主题应运而生。几个大屏联动,一起呈现泡泡、瀑布、海浪、扬帆等情景。同时,为了减少对周边环境的影响,颜色大多为暗色。设想浦江夜游时,当游轮行到此处,屏幕群就会播放编排好的这段节目。

  第二个创意是,国际客运码头有一段一公里的岸线,需安检进入,游客一般不会踏入,所以长期以来,这里只有昏黄的路灯。但是每当夜幕降临,来往游船就能看到这段“黑压压”的岸线,陆家嘴和北外滩超高层建筑上的大量人群也能看到。它正处于黄浦江的湾口,景观属性强,灯光需要一番设计。

  几次试验后,杨赟团队研发了一种多功能景观灯柱。它映照在地上的光,呈现蓝色波纹。用这样的灯柱把一公里岸线全部覆盖,没有过于炫目的亮光。到了夜晚,码头仿佛一片蓝色大海。

  设计之初,相关单位有所顾虑,觉得晚上少有人进入,路灯开着纯属浪费。但是当这段灯景效果打造好以后,对方又舍不得关灯了。如今,各种商业发布会、节日晚会都喜欢租下这个极有特色的“海洋”场地。

  一个原本无人问津的城市“边角料”空间,被照明激活。这就是恰到好处的设计。

  第三个创意是,虹口滨江有一段岸线绿化茂盛,连绵起伏,但沿岸路灯昏暗,夜晚望去,仿佛一片“黑森林”,缺乏生气。

  杨赟团队在此处研发了一种多灯头合一的灯杆,顶部多套灯具的光投射在连绵起伏的绿化带上,光色选用国画里的黛青色,树叶被光层层晕染,远看仿若青绿山水画一般,区别于其他滨江段。

  安装调试时,路过的市民们纷纷表示“老好看的”。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来此漫步休闲。

  据介绍,这些杆子上还装有两个投影灯,灯微转,树叶的投影随之微抖,仿佛月光在地面摇摆,小朋友们喜欢这样的效果,常常围着影子转圈。

  “我们后来发现,灯的效果在秋天最佳,春天较弱,原来春天的嫩叶太薄,叶片质感对光的反射有影响。所以今年二期工程又进行了微调。”杨赟说。

  当这些灯景照片被人发到网上后,有国外设计师专程找到杨赟,询问灯杆是哪个厂家生产的,方才得知原来由团队自己创新设计,画好图纸再找人专门定制。

  该项目获评第十四届中照照明奖一等奖、2019上海白玉兰照明奖金奖。它达成的不仅仅是景观效果,而是激活常态化的市民生活。

  这样的“微”灯景,对如今的城市更新更有价值。存量改造,少量投入,控制光照亮度和范围,形成艺术效果,而最终,是让生活在此的人受益。

  陶震称之为“靓”化工程。它同样摒弃了“越亮越好”的观念,更看重设计。每一年,灯具外形大小,灯光的退晕淡出效果,变化的时间,光影对比的强弱……这些细节始终在微调,而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力求还原外滩建筑真实的本体之美,突出石材的层次和肌理。

  许多市民以为,外滩景观带多年未曾改变,其实夜景年年都在变化,只是身处其中的人不知不觉。就像化妆,每一个“自然裸妆”的背后,是对化妆师的更高要求。

  外滩灯光也有变化,只是这种变化控制在一定区段内,大约色温在1800K-3000K之间,从暖黄光到暖白光。经过一系列测试和评估,灯景所发现,最受欢迎的竟然是色温2500K左右的白光。

  “我们需要控制,但不是被限制。唯有创新始终不变。”陶震说。比如,传统绘画中的留白、光影结构、景深、少即是多等东方美学,再结合科技手段,中西合璧,潜移默化,在外滩灯光的微调上都有所体现。

  今年国庆期间,引爆话题的外滩灯光秀,做法不同于以往,获得一致好评。背后就是一系列创新探索。

  大多数城市灯光秀,选择一个建筑立面,用投影讲故事。观众高密度集中在一个区域,仿佛看了一场色彩斑斓的电影。而今年国庆的灯光秀,思维有所不同,滨江沿线多栋建筑、多座桥梁已有的照明灯具在统一的远程操控下一起联动,配合音乐、激光等,呈现一幅动态滨江夜景图。也就是说,它不是围合在一个狭小区域的卖票电影,而是让整条滨江本身的灯景成为一个巨大的城市动态画布。人们可以365°观赏上海之夜。

  这场灯光秀的灵感来自名画《九级浪》。乌云密布的海上,一艘船在风浪中行驶,乌云中透出一束金光,洒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光色浮动,给人希望和勇气。

  好比外滩,每天的阳光与云彩,随着滨江的风,在建筑立面滑过,留下明暗的光斑此起彼伏,这种光影变幻,就像日出时山脉的延时摄影,从深红开始渐变。外滩这次的大秀,正是模仿自然光线的流动进行设计的。

  如此规模体量的建筑群灯光秀,在全世界都不多见。背后需要协调大量建筑物的灯具资源,控制每一个灯具在特定时间的光照角度、光照强度、明暗变化等,再添加一些小装置,工作量不小。

  陶震坦言,常态化表演的可能性不大,“物以稀为贵,希望大家给予我们创作时间,期待未来更有新意的作品”。

  这就是外滩灯景,夜上海的地标。它不以亮度取胜,而是挖掘建筑本身的文化之美,低调中见“腔调”。

  陶震:城市天际线容易趋同,但地理风貌仍有自己的特色,比如黄浦江的形态,一定区别于珠江、钱塘江。

  两岸的建筑也有所不同。珠江沿岸,除了电视塔,方方正正的高楼大厦较多,像一个个电视屏,灯光秀适合投影秀的形式。

  但上海黄浦江沿岸未必完全适用这种方式。陆家嘴和老外滩的建筑外形多变,层次丰富。经多年摸索,浦江夜景已经形成自己的特色。外滩老建筑群如何体现海派文化,陆家嘴的超高层建筑如何体现创新活力?需要挖掘城市的本土文化,在理解和取舍中激发创意。

  郝洛西:城市夜景照明设计受多重因素影响和制约,如城市功能定位、人口分布及聚居形态、产业格局、路网规划、经济文化等,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特殊性。目前国际照明标准仍以欧美城市为主导样本,对亚洲城市缺少研究,并不适用于中国。

  日本城市对灯光有一套严格管控,如哪一种建筑,建筑位于哪一个片区,商业区还是居民区,都有不同的照明规定,非常细致,可以借鉴。但我们的城市,还是要制定符合自己城市特点的标准。

  比如上海的步行街上,街面建筑媒体屏究竟控制在多大尺寸,多亮的表面亮度,多少频次的刷新,才是合理的?怎样的照明符合城市居住空间需要,怎样的照明符合商业空间需要?

  夜间经济,需要政府专项规划。灯光景观可按照重大节日、平日、周末设置级别,采用不同模式。不同片区,按照属性不同,也可采用不同的标准,精细化管理。这方面,上海可以率先垂范,作出一定的贡献。

  比如,我设想过未来在黄浦江的游轮上,现场有人弹着钢琴或拉着大提琴,两岸灯景随现场音乐而变换。试想一下,那样游轮上的人感受会怎样?

  郝洛西:灯光秀不只有一种形式。一地一屏一墙的演绎,或者几栋大楼联动播放的投影,都只是形式之一。上海必须探索新的可能。

  我认为未来,借助物联网手段,整座城市丰富的灯景都可以成为灯光秀。人们足不出户,就能看到外滩、徐家汇、五角场的各种灯光,感受“不夜城”的魅力。

  里昂灯光节已有30年历史,是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灯光活动之一。但那些灯光艺术作品,我没觉得惊艳。它的成功在于背后的整体运作,尤其是对整座城市夜间经济的激发。

  与国内最大的不同是,里昂灯光节没有边界,不售门票。40多件灯光作品并未集中放置,而是沿索恩河两岸的老城区分散。

  如此,灯光与城市融为一体,避免人流在某个区域高密度集中,而且又引导人们夜间浏览各种景点。

  首先,主办方用“光色”,告诉游客灯光节的信息。以索恩河为界,河西的功能性照明被改装成蓝色,河东的商业区则用红色。游客一看照明光色,就知道哪里是灯光节范围。仅用低成本的滤色片,就解决了数量大、范围广的区域标定难题。

  其次,是融合。城市白天如常,夜晚绚烂。大型灯光作品都是利用城市现有元素设计的,如利用广场上的巨型摩天轮、河边连续的建筑界面、标志性的大教堂、现有的城市雕塑等,没有作品大尺度、大规模占据城市空间。

  即便是新添加的艺术装置,也注重与环境协调,因地制宜,有些灯光装置附着于现有的道路、绿化之上。

  第三,游览线路没有按灯光作品引导,而是规划了几条各有千秋的线路,将老城区、商业区、滨水区、开放空间、步行街按照类型学手法进行组织,整座城市夜间经济活跃,夜间的商家十分受益。

  我下榻的酒店房间桌上就有灯光节的宣传册。里昂路边没有设置节日道旗,但是城市的酒店、橱窗、展板,到处布满灯光节的信息,它真正融入了每个角落。

  给我的启发是,如果我们只做圈起来卖门票的灯光节,投入成本大、组织难度大、风险因素高。但如果城市算一笔“大账”,灯光节不设边界,没有门票,融入整座城市,那么夜晚的酒店、餐饮、商铺等文旅产业,将获得显著的经济和社会效益,乃至增加城市文化、城市形象的国际传播力,那才是有吸引力的“不夜城”。(记者 龚丹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