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个展览意味着走进了一个社交空间。人们与艺术品共处一室,并伴随着与身边人因艺术品而共同受到启发、产生情感互动。新冠疫情时期的无奈之举成为社会习惯,促使数字化的艺术观赏工具逐步兴起,但也同样引起了来自艺术界对于实体艺术空间不可替代的社会价值的强烈反响。
虚拟空间提供了更便捷随身的观赏渠道,而实体空间则调动起全感官的、深度的艺术互动。随着虚拟和实体艺术空间之间的分歧变得越发难以调和,一场展览则将这二者融为一体。
7月23日,互动艺术展“注意!请扫码!”(Attention! Please Scan!) 在纽约行者画廊 (Sojourner Gallery) 开幕。策展人张芷蘅(Zhiheng Ashely Zhang)以前所未有的实验性方式,呈现了11位当代艺术家的数字作品,形成实体展馆与虚拟空间相平衡的两个空间。行者画廊于2017年创立,在多年见积极参与地区文化生态,也促成了此次展览。
与大多数艺术展不同的是,此次画廊中并没有实体艺术作品。取而代之的是散布在墙上的一系列二维码,每个二维码旁附有来自策展人和艺术家们提出的手写体问题。沿着这些线索,观众们用自己的手机扫码二维码,开启一段私密而完全自主的艺术探索之旅。
这11件艺术作品——有的以数字媒介创作,有的以数字方式呈现——汇成了一张聚焦当今世界最重要社会议题的网络。
一些艺术家深入探讨了塑造当今社会结构的历史叙事。在姚卓的行为视频作品《繡》(Embroider) 中,她与她的祖母朱小妹合作,将中国传统工艺运用于人的指尖,激发出观众的肢体体验。出身于传统苏绣世家,姚卓探讨了家庭代际间个人身份和文化传承的流动性。伴随着墙上的两个问题,复杂的视觉符号逐渐展露出了问题的核心,这是关于艺术家对家庭、民族的文化依恋—— 一种所有观者共有的普世情感。
按照同样的二维码访问加提示性问题的模式,展览展出了更多艺术家。智利艺术家团体La Casa de Las Recogidas与艺术家塞西莉亚·维库纳 (Cecilia Vicuña) 合作的作品“身体能做什么”(Lo que puede un cuerpo) 表达了个人身份和更广泛的社会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在这件作品中,艺术家们的表演化身为了一面映射智利女性身份的镜子,她们邀请观者重新思考在社会建构背景下女性身份的定义。另一位来自这一团体的艺术家劳拉·伊巴内兹 (Laura Ibanez),在该展览中还使用了她的数字叙事加诗歌的方式,来质疑“美”和“真实身份”的标准。
同样,黄朵朵的《没有花样的滑冰》(No More Figures in Figure Skating) 和李成恩(Seongeun Lee)的《一分钟之旅》(One Minute Tour) 则揭示了当代文明的荒谬性。其中黄朵朵针从花样滑冰严格的评分制度出发引发出对无意义重复劳动的思考,而李成恩则批评了旅游业中将走马观花的大众消费乌托邦化的描绘。神乐冈久美 (KumiKaguraoka) 的“美丽身体的蜕变”(The Metamorphoses of Beautiful Bodies) 引入了一种未来主义的方法,分析和解构了我们的形式美学,以拓宽美的定义。
另一方面,安娜·阿努 (Ana Anu) 和王育翔则更直接地面对政治现实。阿努通过视频散文《泥土政治》(Dirt Politic)审视了人类活动对自然土地的侵蚀。而王育翔的纪录片《美国无家可归者项目: Jr.》(American Homeless Project: Jr.)则揭示了在疫情期间一个无家可归者的内心世界。
其他艺术家聚焦于人类当下生存之外的想象。从艾米·亚历山大(Amy Alexander)的“深度歇斯底里”(Deep Hysteria)到陈沾衣的“占星学天线和人造卫星星座”(Astrology Antennas and Artificial Satellite Horoscopes),这些艺术家的创作致力于设想人工智能技术和人类的干预将塑造未来的大自然。通过广泛的研究,“深度歇斯底里”在人工智能和人类算法偏见之间创造了一个冲突时刻,反映了陈沾衣和神乐冈久美所呼应的科学和经验探索。
后殖民时代的散居、女性视角、新资本主义中的劳工和危机、技术的爆炸式增长,以及对人类生存革命的日益强烈的渴望……这十一位艺术家/组合的作品涵盖了一系列占据我们日常新闻的重要公共议题。
虽然本次展览的艺术品是通过虚拟平台呈现的,但它们的影响力并未因是在每个人的小屏幕上观看而减弱。反而正如策展人所料,这种形式使得观者在面对当代艺术时,能拥有更大的自主权,并有机会在个人设备上更加舒适地与艺术互动,从而使艺术作品变得更容易被理解。
对于大多数数字艺术展览而言,如何在展览中获得完整有序的观看体验是一个不可避免、也没能得到解决的问题。如今,除非是一些制作精美的荧幕体验,很少有观众会花时间看完整地观看影像作品,这也使得数字艺术的展览效果往往差强人意。然而,如果人们有机会自己控制观看的节奏,这些艺术作品就成为了可被重复观看、研究和思考的资源。而这正是此次展览所在尝试的。
同时,在这个展览可以获得的体验,不仅仅是以更加去中心化的方式观赏艺术品。手写的问题与二维码背后的艺术作品相互作用,将实体画廊空间与其虚拟空间连接起来。而许多前来的观众都不约而同的将墙上的问题作为对话的开场白或观展指南。同时,这些对话以参与式的体验让观众交流,催化出更加深刻的讨论,实现了教育意义。
展览并没有规定观看艺术品的特定顺序,而观者在浏览展厅时则可以自发地进行讨论。这是一个“解码”的过程,融合了困惑、兴奋和发现的惊喜。这个展览的开幕式不仅如任何艺术展览的一样热闹,而且许多观众都选择与同伴一起在展厅中来回浏览。
“这是一场实验、一种激进主义形式,也是一次新的探索与尝试”。策展人张芷蘅在被问及策展动机时,重复了展览的开幕词以阐释。
的确,白墙配合黑色的二维码与文字制造了一种视觉张力,营造出一个沉浸式环境,发表出一次激进主义的宣言。策展人张芷蘅设计了一个思维的游乐场,其中以浓缩的内容和极简的形式重构了一个艺术空间,以增强有意义的交流。与其说这只是一场互动展览,不如说它更是一个前卫的艺术现场。通过虚拟延展,最大地利用空间,使得画廊可以容纳比通常更多的作品。
此次展览的概念是在过去两年中逐渐形成的。随着远程的生活方式改变了当代艺术的消费模式,实体展览空间在面临着如何重新吸引观众的重大挑战。在这个关键时期,两个重大变化启发了张芷蘅,一是二维码在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得到了广泛应用,其中包括艺术展览空间;二是整个艺术行业就实体艺术空间的不可或缺性展开了集体讨论,并最终认识到其重要的社会功能。
为回应这些变化,张芷蘅决定充分利用无处不在的二维码,为公众提供一个更加符合人们当代观看方式的艺术观赏区。在坚信物理展览空间不可取代的前提下,她选择冒险将所有视觉艺术作品从画廊中移除,专注于概念的呈现。当单一的实体或虚拟空间都不足能同时满足观众的社交和观赏需求,张芷蘅决定将两者结合,成就了这场独特的展览。
受到佩琦·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哈拉尔德·齐曼(Harald Szeemann)和蓬图斯·胡尔滕(Pontus Hultén)等策展人不断在策展项目上实验的影响,张芷蘅的策展方法以前卫运动和公众参与为核心。她不仅希望可以让艺术从业与爱好者参与进来,还希望吸引没有艺术背景的各界观众。观众的反馈在她评估展览的成功与否中起到重要作用,例如一句“这是一个智慧型的展览,把人带到了禅的意境”的积极评价,就足以让她感到收获。
张芷蘅认识到大众希望了解当代艺术,以及在社会生活中以多样化方式接触当代艺术的需求。通过将两个空间结合的形式和她先锋的策展概念,她不仅想创造一个使用数字媒介的展览,还希望通过对风格和媒介的激进处理,重塑现场展览的传播模式。幸运的是,她邀请到了这些参展艺术家来支持她的这场艺术运动。
“前卫总是伴随着革命,新技术的发展和通过这些技术所反映出的人类需求。”未来数字艺术的呈现将如何演变?艺术展览将如何更有效地激发观众之间更有意义的社交互动?我们或许还没有答案。但我想,这场展览现场充满生机的场面已给了我们满满的希望。(撰稿:杨韵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