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雕塑家兼教授,我在过去的12年里陆陆续续在中国进行了一些教学和创作。在我看来,中国当下的艺术氛围与欧洲在20世纪之交时没有什么不同,那时,欧洲变革性地诞生了抽象艺术,改变了艺术、设计、教育,甚至人们的生活方式。诚然,我们如今所见的技术、速度和通信手段自那时起一直在持续更新,但从社会需求角度看,当下影响社会变革的因素与曾经的欧洲同样显著。回顾这一历史,工业革命所催生的规模化生产、新材料、新工艺、交通、通信和摄影技术等,推动了创新思维和先锋运动,并由此改变了建筑、艺术、设计和教育。例如,包豪斯学派将艺术和工艺相结合的意识形态,不仅提升了艺术和设计的地位,还改善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建构主义也是如此,它以工程学的加持,将艺术推向一个更高的地位。

  这种创新的氛围、活力和能量在21世纪的中国再度显现。中国是全球为数不多的持续鼓励和投资大规模村庄、建筑群以及各种机构的国家之一。无论这些具体设施的功能为何,政府部门都非常重视艺术和文化在项目中的重要性。当然,这种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当代公共艺术角色的转变。与此同时,随着“元宇宙”(Metaverse)概念和技术的不断发展,以及大众与社交媒体的互动日益活跃,艺术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发生了转变,公共艺术的景观也因此不同;其主题愈发贴近人们日常所关注的问题,例如气候和社会变化等。

  中国艺术家们不但意识到了这场21世纪的变革,还积极地参与其中。他们利用元宇宙、社会经济和技术平台的各种概念和工具,探索不同的领域和其中的途径。吕绍藩便可作为其中一例。作为当代艺术家和广州美术学院的教授,他获得了公共艺术方向的博士学位,并研发了多种特色课程。这些成果不仅在大学层面获得了关注,还被政府予以认可,并由此授予他所主导的硕士课程以“卓越课程”的奖励。我觉得他的“工作”的有趣之点在于:从教育角度来看,他搭建了艺术和教育之间的桥梁;从创作角度来看,他将当代问题与中国传统文化联系起来。他秉承严谨的中式传统的艺术功底,并以此为宝贵积累,在他自己的创作中,探索西式抽象及其意识形态。

  图3 吕绍藩《盛世之光》视知觉实验:火车行程、乘坐体验、火车速度、距离、时间等

  他最近的纪念型公共雕塑《盛世之光》(图1、2)是当下中国正“遍地开花”的集合艺术、科学和技术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并在此过程中,进行协作思考、开发与实验(图3、4)。这个作品是中国首个与高铁直接挂钩的景观雕塑。根据高铁法规中的安全规定,作品选址需至少在铁路沿线米之外。吕绍藩和他的团队因此在地下20米深处做了许多地质测试,涵盖其承重的密度和压缩力,确保作品地基稳固。当作品落点确定后,吕绍藩和他的团队开始进一步评估作品的尺寸等专业参数,其中,着重考量高铁列车行驶过程中的速度与时间因素对作品视觉的影响。具体来说,他们用气球实验来估算作品的高度:以每25-50米为高度参数区间,让记录员在行驶的列车中记录不同的视觉呈现效果。经过一系列测评,最终确认最佳视觉呈现高度为38米,即我们现在看见的作品高度。类似的实验也被用来估算作品的宽度:在时速高达300千米/小时的高铁列车中,不断考量乘客从窗户中可以看到的视域,最终确定5秒钟的观看时间和32米的作品宽度为最佳。其他相关的科技手段考量还包括利用风洞实验来评估振动和气流等(图5),并结合先前的地质勘查结果,确保作品可以承抗13级台风,并达到百年的使用寿命。当然,政府的职能部门也需要同期配合,进行定期的检测和维保工作,包括焊接,桩基检查和照明系统(图8、10、11)。作为艺术家,吕绍藩需要将这一系列的调研结果提交给相关政府部门,包括艺术层面的作品概念,制作层面的建设规模、工程材料、工程成本等。不仅如此,由于中国所有的公共艺术都必须获得政府的审批,该项目还以研讨会的形式,从科学、可行性、务实和美学等方面进行反复且严格的验证。在项目建设中,吕绍藩还积极鼓励他的学生参与其中,让他们与技术和管理人员进行交流,通过切身参与这一跨学科的实践工作,学生们获得了更深入的见解和经验,更好地了解制作大型公共雕塑制作中的要点。

  吕绍藩的创作和教学工作与中国的国家发展战略高度契合。这座雕塑不仅融合了当代艺术、科学和技术,还与工业建设和社会热点密切相关。作为一座地标性的雕塑,它可以被视作为人民的灯塔,是一种社会凝聚力的象征,而这些在中国文化中都是非常重要的。此外,《盛世之光》还可以被看作为一个具有纪念性意义的标志性建筑,从远处看,它像是香港西九龙通往广州东站的城际门户。与此相关的是,深港直达的高铁于2023年1月9日顺利通车,回应了同志在1970年代将深圳作为中国未来模范城市的战略目标。

  他的这件作品还进一步让我想到20世纪初未来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意大利艺术家翁贝托·波丘尼(Umberto Boccioni)。作为一场拥抱科技时代的运动,波丘尼在1913年的《空间连续性的独特形式》一文中表达了如是想法:一个具有速度和未来动态的形象。吕绍藩于21世纪对波丘尼的愿景进行了现实呈现。从创作角度上看,这座雕塑是他长期研究和实验的结果;从落地角度看,由于他的委托方是广深铁路(注)和相关政府部门,关于雕塑的一切都要被格外地细细考量和记录。在兼顾实用和美学的考量之外,作品更深层次的精神立意在于:艺术在今天的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作品的公共影响。作为一个公共艺术项目,它必然受到政府相关部门的全力支持和严格审核,以符合当下国情和宏观战略。

  就像布朗库西(Brancusi)的《无尽之柱》(Endless Column)一样,吕绍藩同样理解作品中“势”的概念。当观者站在作品脚下时,它营造了一种“私人空间”的亲密感,这与在远处将雕塑作为环境中的一个整体来看全然不同。这宏伟的琼宇又派生出一种凝聚力,是中国文化在公共空间里的极好诠释。吕绍藩计算了许多数学排列组合可以得出的几何构面,在作品中暗藏了一个带有科技感的人的造型。这些几何构形似乎有着坚实的姿态,让人联想到太极的基本不动之位,又毫不相悖地在“静”的同时,兼具流动和优美的运动姿态,引导观者的目光沿着扭曲的造型和不同比例的几何形体上移。至此,他营造了一个美妙的过渡,将固定在实体位置的抽象几何体,转进为有运动感的视觉形式,当光和颜色通过雕塑的几何切面时,作品表面因光的闪烁而呈现动态状。不难理解,吕绍藩的大多数作品都融入了中国文化的当代思想和技术(图9)。

  如前文所言,这是中国首个与高铁直接相连的景观项目。从雕塑的规模、制作的材料、到设计的概念,每一处都融入了艺术家的巧思与精心研究。当然,这也离不开中国政府和相关职能部门对这种大规模公共艺术项目的全力支持。当作品落成,它让我们看见艺术在公共服务中的潜力,以及其如何演变成社会中的新范式。值得一提的是,与作品相关的中国高铁,正以其创新的设计,将高速列车的服务引领到了一个新水平,让其在全球范围内受到关注与认可,这也是中国高铁走向世界的另一个增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