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家磨坊。乡亲们利用磨坊里简单的磨具,碾磨米粉、豆浆等,生活有滋有味。
那时候的磨坊很简陋,一般设在狭窄的空余杂物间里,摆上一副木质的磨架,磨架中部放上两扇扣在一起的石磨,再从屋梁上吊下一根麻绳,悬起那根架在石磨盘木柄臼眼里的推磨杆,推磨人双手抓住推磨杆的两端,来回拉动上面那扇石磨。磨架为长方形,下方都是空的,便于放置簸箕、木盆来承接磨下的米粉和豆浆。
冬天,磨坊里往往是最热闹的。打豆腐、杵糍粑、熬麦芽糖,制作玉兰片、绿豆糕、荞麦饼、发糕、豆丝、豆皮、汤圆、蒸菜粉,等等,所有这些寒冬腊月里的年货,都需要经过碾磨这道必不可少的工序来完成。那时候,乡下没有机械电磨,即使镇上有一两家使用电机磨面的,也常因停电而耽误事。因此,村里的磨坊承担了大部分的碾磨工作。
舅舅会石匠手艺,我家那两扇石磨就是他用锤子、钢钎一点一点錾出来的。錾石磨是个技术活儿,只有上下两扇石磨的纹路深相契合,才能达到让米、豆沿着石磨的纹路向外磨细运离的效果。因为有石匠舅舅,我家很早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磨坊。
那年秋天,舅舅送来两扇石磨,爷爷砍了家里的一棵槐树,请木匠按照石磨的尺寸,打制了一副扎实的磨架。因为石磨很沉重,需要木质坚实的材料支撑才能使之持久耐用。磨架上的两扇石磨,下方的是固定的,中间有一根凸起的钢筋轴,上方石磨的凹槽扣进去,防止石磨在转动的过程中脱落。上方的石磨平面一边凿了一个对穿的磨眼,用于喂进磨料,石磨一侧凿了一个方形石孔,锲进一根木块,将推磨杆下方的钢筋穿进木块的孔里,这样就可以利用推拉的动力转动上方的石磨了。
每隔几年,舅舅就会抽空带着工具来家里小住几天,将石磨快要磨平的纹路再錾一次。炎炎盛夏,院中梧桐树的浓荫里,舅舅光着膀子,挥动着手里的铁锤和钢钎,一条纹路一条纹路地錾着,神情专注。新錾后的石磨碾磨效果好,推磨时也会轻松许多。
每到冬天,来我家的人便多起来。乡邻们不时会带着大米、糯米、小麦、荞麦、黄豆、绿豆等原料来家里碾磨,大家挨着放下带来的簸箕、筛子、竹制掸帚、木盆和水桶等,等着上磨的同时,不忘一边纳鞋底、织毛衣,一边聊着家常,好不热闹。磨坊里挤不下那么多人,母亲就在磨坊外的空地上放几条板凳,让大家坐着等待。有时遇到风雪天气,院中寒冷刺骨,爷爷就会在堂屋里用木头、麻梗、秸秆、谷壳、锯末等燃起一个火塘,再摆上两盘瓜子、花生和玉兰片,让乡邻们围坐一圈,一边烤火,一边嗑瓜子、唠家常。“嗨!张婶子,刘伯磨完了,该你上磨了!”“好咧!”一应一答间,磨坊里就完成了一次活计交接。
腊月里,随着年货制作高峰期到来,磨坊里更忙碌了。有的人家排队到夜里,就会带上一盏煤油灯,或一瓶煤油。我家的磨坊本就是免费供大家使用,善良的乡邻们不想让我们家倒贴灯油钱,婶子们有时还会给我们兄妹塞一把花生或糖果。
推磨是体力活儿,一般都是男人上阵。喂料基本上都是女人的活儿,既要手巧,每次喂进磨眼的大米、小麦或豆类的数量恰到好处,又要手快,喂、收敏捷,不然容易被来回转动的磨杆撞到。
磨米粉,一般都是直接用手抓一把喂进磨眼,当磨杆来回转动两次后,再抓起一把投喂进去。米粉往往需要碾磨两到三次,第一次磨完后,手脚麻利的女人会将簸箕上磨好的米粉集中到一起,用筛子筛一下,将留在筛子上的碎米粒重新喂进磨眼碾磨。如果磨做汤圆的糯米粉,则要将糯米事先泡涨,和水一起碾磨成浆。磨黄豆或绿豆,也需要提前将豆子泡涨,用水桶或木盆装好,放在磨前的凳子上。女人们端端正正地坐在磨架前,用勺子将那些黄豆、绿豆连同水一起舀起,迅速喂进磨盘一边圆圆的磨眼里。随着磨杆的推动,上方的石磨转动起来,洁白的浆汁便沿着磨缘漫溢下来,滴到磨架下的木盆里。
我们家使用磨坊一般都是在乡邻们离开后,奶奶常常心疼耗费的灯油,每到这时,爷爷总会用“一副磨,养千家。邻里乡亲,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之类话语来宽慰她。昏黄的油灯下,奶奶一勺一勺地喂料,父亲有力地推动磨杆。“吱吱嘎嘎”的声响在冬日的寒夜里格外响亮,就像一首自然流畅的歌谣。
如今的乡村,机械化碾磨早已取代了原始的推磨方式,老家的磨坊沉寂已久。逢年过节,只有母亲还在固执地使用着那副原始的磨具。听父亲说,曾有人上门收购那套简陋的磨具,用作旅游景区的农耕文化用品展示,因母亲舍不得,终究没有卖出去。我知道母亲的心思,这个磨坊承载着她对已逝舅舅的一份思念。在我心里,这个磨坊也承载着记忆深处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