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前院有四棵桐树,因为房屋低小,且在宅基一角,前院就特别大,四棵桐树恣意生长,没几年便扶疏参天。从我家门口过的人,往里看绿森森,只见树木不见房屋。

  几乎没有诗词写冬天的桐树,也难怪,桐树在冬天等于不存在。春天桐花开,桐花好看,而且清香,簇簇挂在枝头,人家庭院,路边沟畔,一树一树花开,但没人当它是花。诗词里有写桐花的,比如五代张泌的“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再如南唐后主李煜的“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

  夏天绿荫满院,夜里树下风凉,月影姗姗。夏天的桐树只是个绿,树树皆绿,也就无需言语。

  桐树真正被看见是在秋天,那是它告别的时候。李清照《忆秦娥·咏桐》曰:“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说的就是桐树。梧和桐不是同一种树,但是类似,叶片都宽大,入秋即凋,黄叶飘落,坠地一声叹息,晏殊《清平乐》曰:“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秋天多雨,正是夜凉枕簟已知秋,梧桐叶上三更雨。

  我爱桐树的三个季节,也爱第四个季节,冬天的桐树,以它的不存在而存在。秋收后,树叶几近落光,我们把剥了壳的玉米棒,绕着树身踅成桩,四棵桐树四个桩,让玉米美美地晒太阳。冬天,吃晌午饭,洗衣裳,母亲做针线,或邻人过来闲话,都在前院,我后来仿佛明白,桐叶凋落,我们才能有满院阳光。

  南朝沈约《咏梧桐诗》,“秋还遽已落”,首句即切中梧桐早凋,但遣词效果远远超出对事实的描述。秋还,即秋天回来,我们说一叶知秋,只是知道节气入秋,但夏天并未结束,立秋后仍有处暑,遍野尚骄阳蝉声,这里说的“秋还”是处暑过后,秋天真的来了。这感觉来得突然,一雨入秋,所以说“遽已落”,梧桐树叶转瞬已经落完。

  “春晓犹未荑”,荑指嫩芽,春晓在此语境中,不是春天的早晨,而是春天已见分晓,即分明是春天了,梧桐树犹未发芽。要到清明前后,桃花李花都开过了,众树已绿叶成荫,桐树这才开花发芽。

  桐叶宽大,平淡无奇,处处可见,我对它没有对杨树叶的爱意。杨树叶小巧,叶子光泽,采几片夹在书里很好看。桐树才发出来的嫩叶,偶或摘一片放在手心,好像新生的婴儿,纤尘不染,叶上生有细细白绒毛,摸着很舒服,可惜经不得摸,很快就会烂掉。

  “微叶虽可贱,一剪或成珪。”桐叶无人赏玩,落了扫成一堆,要么当垃圾倒掉,要么晒干当柴烧,其实那落叶很美丽,或整片亮黄,或黄的质地上,间有斑斓的浓绿。我有阔叶,人谓之贱,吾且奈何哉,桐树也许会这样说。

  沈约在诗里用了一个典故,即古书上记载的“桐叶封弟”,大意是说,年幼的周成王用剪成珪形的桐树叶,和他的小弱弟玩耍,说:“以封汝。”周公入贺,成王说他只是在戏耍,周公说天子不可戏,于是成王便封弟于唐。这则记载显然不可信,柳宗元在《桐叶封弟辨》一文中辨之甚明。

  为什么用桐叶封弟?我想原因有二:一是桐树在陕西、河南地区很常见,小孩子多摘来玩耍,我小时也用桐叶玩过家家,戏做扇子或手帕;二是桐叶的形状,上尖下方,稍剪一剪,即像古代的玉制礼器“圭”,帝王诸侯在朝会、祭祀典礼上执作凭信,其名称大小因爵位及用途而异。

  “一剪或成珪”,沈约用此典故,也许另有深意。沈约出身江东大族,父亲被诛后,家道没落,孤贫流离,但他从小聪明过人,笃志好学,博通群籍,尤擅诗文,遂成一代辞宗,并著有《晋书》《宋书》等,其声律论与诗歌创作,对近体诗和齐梁诗风转变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历仕宋、齐、梁三朝的他,尤其在好友萧衍当了皇帝之后,他晚年的处境逐渐变得战战兢兢,据说最终忧惧而死。

  竹子是草还是树?这原不是个问题,它长在那里,我只当是树,但植物学说竹子是草本,植物学还指出,竹与树的最大区别在于树是实心,有年轮,竹是空心,无年轮,竹又有木质、草质之别,以及竹的种类有上千种,等等。这些知识越多,我越不认识竹了。

  当我说“竹”这个词,你最先想到的那个形象,就是通常我们说的竹,以及诗文里的竹。苏轼《於潜僧绿筠轩》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文人雅士爱竹,俗人也爱竹,讽刺的是,苏轼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如今有些餐厅为了营造氛围,也在门口或座间栽几竿竹,有时是用塑料制的假竹子,食客一边享受竹,一边大口吃肉。

  竹子的好,在于青翠,在于端直,在于娟洁。若散生的竹林,更在一个“疏”字,特别是冬天,疏疏阳光疏疏竹。在竹林徘徊闲散,或像王维那样,在竹林里独坐弹琴,无需故作高调,已是潇洒出尘。

  唐代高僧皎然咏寒竹,“袅袅孤生竹,独立山中雪。”此是冬天的竹,孤立雪中。“袅袅”状其纤长柔美,《古诗十九首》有“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或典出于此。孤生之竹,孑立山雪中,倍觉凄冷。这大约即是触发皎然诗兴的所在。

  江南的竹子冬天依然青翠,孤竹应是野竹,生在山中寂无人处。“苍翠摇动风,婵娟带寒月。”两句写出孤竹的神韵,山里枯索荒凉,翠竹衬着白雪,为冷风平添清丽,婵娟之姿映带寒月,亦另是一种姿态。

  最后写竹子开花,开在竹节上的白花,与雪花不同,彼此辉映。竹子开花很罕见,除非花竹年年开花,但花竹极少,大多数竹子几十年才开花一次,开完不久即死。皎然在诗里称“狂花”,或有异常之意。

  白居易有一首诗也写雪竹,不过那竹子并非孤生,亦非长在山里,而是在朋友的窗前,《题李次云雪竹》:“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

  竹子用途广泛,可以吃笋,可以筑屋,可以编成竹篮竹席,还可以如诗中说的,裁为箫管或截作钓鱼竿,人谓之“浑身是宝”。功能即奴性,多材恐非竹之本义。竹子也可以没有实际用途,虽然在窗前栽几竿竹,为了好看也是一种用,白雪纷纷落在竹林,也真是清人心神的美景。

  在北方看见冬天的松树,就会想起孔子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对着眼前的松树,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理,因为是事实,心里却未必赞叹,倒是有些可怜它,那青青也知道冷。

  松树多姿,随便长在哪里,自有远意。又其细叶绵幂,清风无时,潇洒终日,夜里松风尤清,如弄琴瑟,如听远海。李商隐咏庭中孤松,“题小松”,诗题便楚楚可怜,植一株松树在庭院或窗前,为观看,为听风,皆是好的。

  李白在湖北安陆隐居白兆山时,南窗下有一松,他亦题《南轩松》为赠。诗用白描,写其柯叶细密,风声萧瑟不歇,松阴古苔苍绿,松色如烟青碧,以及松树的端直。太白此诗只缘松美,因他爱松,故能与松本色相见。

  “桃李盛时虽寂寞,雪霜多后始青葱。”义山诗则多怨望,这首诗显然又是他的自画像,孤秀,清高,寂寞,自怜,对于雪霜,他是畏惧的,末句的青葱,让人觉得勉强。

  松树植于屋前庭院,好看是好看,终究与人不亲,若栽在公园里,沦为人造风景,如鹤被关进笼中,其气不扬,形神俱萎。亭亭山上松,松树还是要长在山上,不被打扰才好,孤高,寂静,远离尘嚣。

  我小时没见过松树,离山太远,人家也不种松,唯见过坟地的柏树,冬天有时路过,为之稍稍伫立,嗟叹其颜色青青,但因是坟地,从来不敢靠近。

  我家前院墙角有一株冬青树,虽叫做树,但没人当它是树,也没有专门栽种,可能是重整宅基时,哪个顽童插了一枝,它便兀自生长起来,等我们看见已经半人高了。家里每年养几只鸡,鸡们无事总在冬青树下刨土,又拉鸡粪,所以那块地方总是烂糟糟,母亲很不喜,几次叫父亲把冬青剁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行动,它便在墙角长了好多年。我心里可怜它孤单,无缘无故生在那里,默默蓬蓬一株,但冬青真是冬青,它的枝叶在冬天仍然青绿,那可是我们院子里唯一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