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四爷爷家的大院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石磨,占据着整个磨坊三分之二的空间。石磨由两层尺寸相同的磨盘咬合而成,称为上扇和下扇。上扇与下扇之间由铁制或木制的磨心相连,称为磨脐子,咬合之处錾有排列整齐的磨齿,用来碾碎粮食和其它东西。石磨的磨面像一个圆形的篾制簸箕,上面有一个拳头大的磨眼,用来漏下玉米、大豆和麦子等。

  四爷爷和他几个兄弟的家,是一个宽阔的四合院子,院子里栽满了桃树、李树、核桃、枇杷等果树,石磨就静静地躺在一棵巨大的李树下。为遮阳避雨,四爷爷还用麦草秆、稻草秆、玉米秆、丝茅草给石磨搭起了一个棚子,还在石磨的周围均匀地放置了几个用青石头和树疙瘩蔸做成的凳子。

  乡亲们在磨东西时,可以随时坐下来歇息、喝茶。如果正逢果子成熟的时节,饥饿口渴的时候,乡亲们还可以随手摘几个桃子、李子充饥解渴。四爷爷是大方人,对乡亲们随手摘果子一事从不吝啬,也不计较,还主动摘下来用井水洗净、刮皮,用盆子盛着送给前来磨东西的人。

  天晴的时候,石磨就相对非常清闲,因为乡亲们都要抢着好天气,不是抢种抢收,就是除草施肥。一到阴雨绵绵的天气,棚子下就挤满了前来磨豆子、磨玉米、磨面粉、磨辣椒、碾稻谷的乡亲们。棚子下好不热闹,乡亲们嘻嘻哈哈地聚在一起,不是拉家常,就是摆龙门阵。三个女人一台戏,如果遇到三五个大姑娘聚在一起,还真能掀翻半边天。

  为抢占有利地形,很多人都是天刚麻麻亮就背着、挑着要磨的东西赶来了。母亲为让孩子们能及早吃上面粉和米饭,总是起得特别早。我家离四爷爷家还有两里多路程,母亲为了能排上第一号,总是在头天晚上就拾掇好要磨的麦子和稻谷,并且提前放在背篓上。第二天,鸡刚叫头遍,母亲就起了床。来不及梳洗和打扮,母亲就披头散发地背着东西上路了。她一边气喘吁吁吃力地走着,一边用双手打理着散乱的头发。

  来到四爷爷家院子里,四爷爷才刚刚披衣起床。四爷爷总是说,老大家媳妇儿来得太早了啊,父亲排行老大,长辈们就称母亲是老大家媳妇儿。母亲总是以孩子们的口吻和四爷爷打着招呼:“四爷爷,我又来给您家添麻烦了。”四爷爷见母亲身子瘦弱,总是主动帮母亲卸下背篓,将要磨的粮食倒进磨盘,还将驴子或黄牛从圈里牵出,喂好稻草,用一块红布蒙上驴面或牛面,套上绳索,用鞭子轻轻一抽,驴子或黄牛就乖乖地围着石磨转了起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用石磨磨东西心急可不行,不然磨出的东西粗糙,制作出来的饭菜肯定难以下咽,味道也会逊色许多。母亲耐着性子,每次从磨眼拨漏下的粮食少量均匀,用筛子筛过多遍,然后再磨过几次。这样磨出的东西,既细腻又爽口,加上石磨别有的风味,母亲做出来的饭食就格外美味而香甜。一粒粒粮食穿越石磨,就如同穿越了时空隧道,穿越了人间。

  母亲每次去四爷爷家磨东西的时候,我都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母亲身后。四爷爷总喜欢将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头,给我讲与石磨有关的事情,还摘一些果子给我吃。他说,他家的石磨是村里的老石匠倔老头李老憨打的。李老憨年轻的时候,不是打石碑,就是打石磨,不是打石墩,就是打石厩,其手艺在家乡独具盛名。

  李老憨长着一张细皮嫩肉的白皙脸,在十里八乡算是一个潘安之貌的美男子,在给王富贵家打门礅的时候,被王富贵家的闺女瞧上了,二人一见倾心。但王富贵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总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一怒之下,未等李老憨将门礅打完,就几闷棍将李老憨赶出了家门。

  从此,李老憨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在王富贵闺女嫁人时,李老憨还害了一场大病。从此,李老憨再也未曾对哪个姑娘家瞧上一眼,也终生未娶。后来,李老憨不管在哪家做活计,都是沉默寡言,默不作声。李老憨70多岁的时候,王富贵的大闺女一病不起,在听说她香消玉殒的时候,李老憨也喝下农药随着去了。四爷爷每次讲到此,就唏嘘不已,叹息不已。

  石磨最初叫硙,到汉代才叫磨。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就以林黛玉的口吻出了一个谜语:“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其谜底就是小毛驴儿拉磨。读清朝文人赵翼的诗句:“路迢迢而非远,石迭迭而无山。雷哄哄而未雨,雪飘飘而不寒。”如果你不看诗题,断然不会想到他吟作的竟是石磨。

  乡亲们在与石磨的长期磨合中,不仅磨砺出了不急不躁的性情和脾性,也磨出了老百姓的哲理和智慧,以石磨为主题的歇后语“盲驴拉磨,瞎转圈”“驴子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黄鼠狼进磨坊,硬充大尾巴驴”“老驴啃石磨,嘴硬”等等,乡亲们能张口就来。

  悠悠转转石磨情,渐行渐远石磨魂。如今,老家的石磨如四爷爷他们那一辈的乡亲们,随着岁月的变迁,沉寂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他们的身影已渐行渐远。但石磨留给人们舌尖上的美味和刻骨铭心的乡愁,却早已植根在了乡亲们的血脉和基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