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们第一次做博物馆专题,已经过去了6年。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踏入大英博物馆的大厅,就被脚下镌刻着的一行诗震撼到了:“让你的双脚,在此后的千百年里,都站在知识中间。”

  6年过去了,我的知识没增加多少,对于世界的不解反倒是增加了很多,连出国办理种种手续都变得生疏而笨拙。等到我们终于磕磕绊绊,于9月初一个下雨的清晨到达马德里时,我们的心中固然有重新面对世界的好奇与兴奋,但也有许多的茫然和惶惑。

  普拉多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博物馆,每年300万访客,一半以上是国际访客。我们在普拉多一共停留了10天。10天用来逛博物馆,的确是很奢侈的事情。大部分人只得半天的时间。我们的采访得到了普拉多相关部门慷慨而善意的支持。我们参观了他们的策展部门、修复部门、公教部门、新媒体部门以及收藏了7000多件未能展出的绘画和雕塑的库房。我们看到在这里,一个艺术品是怎样被珍视、被研究、被传播的。

  普拉多与我们之前探访的3家博物馆很不一样。首先,它不是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而是一个绘画与雕塑博物馆,其核心馆藏源自查理五世开始的西班牙王室收藏,囊括了15~18世纪欧洲所有最具代表性的画家作品。从16世纪起,随着财富从美洲殖民地涌入,西班牙一度成为全欧洲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西班牙统治者在购买艺术品方面拥有雄厚的财力,以及与财力相匹配的对艺术的热情与品位,尤其是查理五世的儿子菲利普二世,有说法是当时欧洲有一半的画家在为他工作。但在之后的几个世纪,西班牙陷入了漫长而持续的衰落。

  就规模而言,普拉多比卢浮宫要小得多。从博物馆整体的空间设计也能明显看出模仿卢浮宫的痕迹,中间一条长长的大画廊贯通整个建筑,与卢浮宫的大画廊十分相似。在这里随便逛逛,眼睛时不时就会碰上一些闻名遐迩的名画,比如博斯的地狱、拉斐尔的圣母子、波提切利的骑士、丢勒的自画像、鲁本斯的女神、提香的天使、格列柯的圣徒、普桑的田园牧歌、苏巴朗的静物,以及委拉斯凯兹的国王与公主、乞丐与侏儒……

  但是,它们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有两幅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亚当与夏娃》摆在一起?同是《天使报喜》,为什么弗拉·安杰里科的圣母与格列柯的圣母如此不同?同是《农神噬子》,为什么戈雅的寥寥几笔却比鲁本斯的精雕细琢更令人毛骨悚然?委拉斯凯兹的侏儒塞巴斯蒂安·德·莫拉投向我们的目光里到底有什么深意?里贝拉笔下那个衣衫褴褛的哲学家为什么脸上会露出那样的微笑?……

  画家早已死去,画中人和物也早已消失、湮灭、不知所终,但他们仍然在这里,沉默无语,又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一条长裙的褶皱之美,一个玻璃杯的冰冷质感,一朵花掉落时的轻柔,一点余烬消失前的光辉……就在你眼前,那么真实和立体,仿佛触手可及,但你又明知存在于一个你无法触及的平行时空里。你站在画家曾经所在的位置,是你在看画,还是接受来自数百年前的目光的凝视?

  一代一代的画家,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在画布上创造“真实的幻象”?他们在这些“真实的幻象”里追求什么?这些幻象的意义在于真,还是美?什么是真?什么是美?当艺术将现实转入画布,将一朵花、一件长裙、一个美丽的女人变成一个关于美的观念,那种转化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美是遥远且永恒的理想,还是亲近且短暂的日常?他们的观点一致吗?你呢?第一次被美打动是什么时候?……

  说到美,真是一个危险的概念,无论对于艺术而言,还是对于人生而言。它看上去既深刻,又肤浅;既强大,又脆弱;既明确无误,又令人百思不解;既激励人,也摧毁人;它既被视为艺术最高的价值,也被贬为异教邪恶的诱惑。所以,很多美的东西无法存留。一场大火,或者一点偏执,就可能毁掉它们。事实上,今天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时间的幸存者。

  这些画原本并不属于这里。有的曾经挂在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是国王通往永恒彼岸的入口。有的挂在阿尔卡萨宫的私密寝室或者丽池宫的奢华大厅里,是国王用来愉悦感官,或者炫耀武功的。还有大量的画来自教堂、修道院,是人们在苦难中向神寻求慰藉和帮助的。如今,没有人会再跪在一幅基督受难图面前祈求佑护,也不会再有人觉得画中的裸体维纳斯会诱人堕落。画作一旦离开原来的环境,就会失去一部分意义。它们不再是崇拜对象,不再寄托神力,而只是一幅画或者一个雕塑。但是,我们应该怎么面对失去的那部分意义?或者像英国艺术史学家克莱夫·贝尔所建议的,剥除一切宗教的含义,只看绘画本身的形式之美?

  其次,与百科全书式博物馆不同的是,普拉多涉及明确的国家身份认同——这是一座西班牙的博物馆。都说西班牙是欧洲最难理解的一个国家,我对于西班牙的了解,仅限于足球、火腿和堂吉诃德。好吧,还有斗牛、毕加索和弗拉明戈。在飞机上,我一直在恶补一部叫《时间管理局》的西班牙历史奇幻剧。时间管理局是一个神秘的西班牙政府机构,员工来自于西班牙各个历史时期,他们的工作是通过时间旅行回到过去,阻止那些试图改写历史的人,从而维护历史发展的稳定。比如西班牙最伟大的画家委拉斯凯兹先生就是剧中的一位时间管理局探员,而他的工作是为非法穿越时空的嫌犯画像。

  事实上,普拉多博物馆是最接近“时间之门”的地方。如普拉多的馆长米格尔·法洛米尔·福斯(Miguel Falomir Faus)所说:“这里有过去500年西班牙历史上许多关键人物的肖像,关于西班牙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的图像,以及西班牙人在过去500年历史中相信过的东西。”

  这里的一个雕塑、一幅画,无论历史、风景、肖像还是静物,都可能隐藏着西班牙乃至整个欧洲历史的线世纪的展厅里有一幅画庆祝这个博物馆诞生的瞬间——玛丽亚·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的第二任妻子,手指窗外的一幢新古典主义式的建筑。她在博物馆开放前一年去世,而这幅画画于她去世10年之后。

  在这里,我们可以简要介绍一下普拉多博物馆的历史。这座建于18世纪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是由西班牙建筑师胡安·德·维亚努埃瓦(Juan de Villanueva)奉西班牙国王查理三世之命建造的,最初是要作为一座自然历史博物馆,以颂扬启蒙运动的精神。很可惜,此时的西班牙早已不复原来日不落帝国的风光,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很僵化,大部分地方穷困潦倒,这幢建筑也迟迟未能完工。

  18世纪末正值欧洲的巨变。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随后西班牙被卷入一场与拿破仑之间长达6年的战争。1808年,由于拿破仑军队入侵,普拉多工程中断,这幢建筑成了拿破仑的骑兵总部和火药库。战后,查理四世的儿子费迪南七世重归王位,决定使用这座楼来展示皇室的艺术品。费迪南七世很可能是西班牙历史上最糟糕的国王,但他也确实为西班牙留下了普拉多这份珍贵的礼物。所以,他的一幅画像被摆在19世纪展厅中一个非常显要的位置。画是戈雅画的,十分忠实地抓住了国王的灵魂,国王也神奇地笑纳了。

  1819年11月19日,普拉多博物馆正式开馆。大英博物馆、卢浮宫、英国国家美术馆几乎都是在这段时间先后向公众开放的,其背后都有民族主义的动机在里面——一个国家需要一个伟大的博物馆来美化自己的形象。只不过此时的西班牙已经没有财力参与西方世界艺术品收购的竞争。这就是为什么在普拉多很难找到18世纪之后的名画。

  为了弘扬西班牙的民族骄傲,振兴西班牙画派,普拉多博物馆开放时第一批展出的311幅作品,全部来自西班牙画派的画家。50年后,波旁王朝被推翻,普拉多被收归国有,变成普拉多绘画与雕塑国家博物馆,原来的特立尼达博物馆(Trinity,主要收藏19世纪从教会没收的宗教艺术品)也并入普拉多,许多格列柯、里贝拉的画作由此进入普拉多的馆藏。

  如馆长米格尔所说,几百年来,风流云散,帝国功业尽归尘土,唯一留下来的,就是普拉多。“普拉多代表了西班牙最好的图像。它具有的不仅仅是审美价值,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浓缩了西班牙灵魂的某些东西。这不仅仅是关乎馆藏中的艺术品,还关乎民族心理、国家对自身的印象,以及这个国家的国民对自我的认知,他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第三,普拉多被称为“画家的博物馆”。因为西班牙王室收藏的特点,是以个人喜好为唯一标准,只收藏他们最喜爱的艺术家的作品。那些受他们青睐的画家,如提香、博斯、鲁本斯、委拉斯凯兹、戈雅,这里的收藏量都相当惊人。

  从19世纪50年代开始,普拉多成为法国年轻艺术家的必去之地。从库尔贝、马奈、卡罗勒斯·杜兰到雷诺阿,他们从普拉多的古典大师那里汲取了无尽的灵感。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杰克逊·波洛克、约翰·萨金特、托马斯·埃金斯等数百位美国艺术家来到这里,使普拉多成为20世纪美国现代艺术的催化剂。

  我们可以理解艺术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或师承渊源。但我们普通人呢?如果我们将目光从画中收回,去看那些看画的人,那些年轻的、年老的、严肃的、柔软的、好奇的、全神贯注的、感动的面孔……他们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以那样的目光凝视那位神秘的小公主?他们看到了什么?这幅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保存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些画与他们的人生有什么关系?

  在后来的采访里,我向佛兰德斯与北欧画派的高级策展人亚历山大·维加拉(Alejandero Vegara)请教过这个问题。当时,我们正坐在二楼鲁本斯的展厅里聊天。他指着我们前方的一幅画,问我,看到了什么?

  画的尺寸不大,我没戴眼镜,只能眯起眼睛,勉强看到上面画的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在打铁。

  维加拉笑了笑,告诉我画中的那个男人叫伏尔甘(Vulcano),是古罗马神话中的火神,他正在为主神朱庇特铸造雷霆。他站起身来,带我凑近了看。远看平平无奇的一幅画,待到走近了,你才看到画家的笔触在画布上运动的痕迹是怎样充满了力量和激情,就像那块被烧得炙热的铁,正在被一点点锻造成闪电的形状。

  “小时候,从我家的窗口往外看,可以看到远处的山。我天天看着那座山,一直以为它就是平常的山的颜色。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那座山是蓝色的,因为画里是这么画的。我再看那座山,果然是蓝色的。我一直记得那是一种多么惊奇的感觉,就好像在你的大脑里突然点亮了一小簇火花。”

  “绘画能给人生带来什么?”他说,“我相信艺术教我们用一种更强烈的方式去感受和理解人生。就像鲁本斯,他对于人世的美和爱,感受得比我们普通人要更强烈一点。我相信他每天早上推开窗户,对于清晨阳光下的晨露的美的体察比任何人都更敏感。也许,下一秒钟,他就变回一个17世纪上层阶级绅士的派头,但那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