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紫禁城里容不得生命的自由生长,在主要的场所,特别是在举行隆重仪式的大场面里看不到花草树木,看不到生命的绿色,但在边缘地带,还是有一些顽强的生命在枯死着,在生长着。
故宫博物院研究明清家具的一位专家拣出一根杯口般粗的柏树枝,数数年轮,足足160 年。紫禁城中,御花园里,碗口粗、桶口粗、一人合抱、两人合抱的古树老枝比比皆是。
乾隆年间的《日下旧闻考》记:御花园内珍石罗布、嘉木葱郁,又有古柏藤萝,皆数百年物。乾隆《咏御花园藤萝》诗中有“禁松三百余年久”句。
御花园里大概既有古柏藤萝,又有古松藤萝。现在御花园的古柏藤萝在东侧的万春亭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枯死了的,或者老死了的连理古柏枝干,被年年嫩绿一回的藤萝攀援缠绕。可以确切算出时间来的,是枯柏藤萝的北边,摛藻堂与堆秀山之间的一株古柏。
据乾隆皇帝自己说,他在下江南的船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御花园里的这株柏树跟着他下江南了。江南太阳如火,这柏树就站出来为他遮荫。回宫后乾隆皇帝特地到御花园看望了这株柏树,并亲封此柏为“遮荫侯”,还写了一首诗:“摛藻堂边一株柏,根盘厚地枝擎天。八千春秋仅传说,厥寿少当四百年。”
时在乾隆十四年(1749)。从那时至今,又过了260 多年了。就按400年加260 年算,至少660 多岁。可知这“遮荫侯”是元朝的遗老了。
“御园古柏森森列”,其中不少看样子比“遮荫侯”还要苍老。想想这地方曾是元皇宫的区域,它们比紫禁城还要苍老许多也在情理之中。对于没有几处绿荫的巨大无比的紫禁城来说,最北面的御花园、东边的乾隆花园、西边的慈宁花园和武英殿东侧的十八棵槐一带,真是毫无生气的红色紫禁城里仅有的几片生机盎然的绿洲,弥足珍贵。更不用说生长在这些
按照现在对列入文物级的古树名木的挂牌保护管理办法,紫禁城里树龄300年以上挂红牌的一级古树105 棵,树龄100 年以上挂绿牌的二级古树343 棵。
其中柏树最多,依次为松、槐。想来除了取其长寿常青的寓意外,与柏树含“百子”音、意,与周代朝廷植三槐、三公位于三槐、后来的“三槐”代“三公”及“槐阴”相关。御花园里的龙爪槐正好是三棵,最大最老的那棵,主干周长达163 厘米,据说树龄少的也在500 年以上。虽说500 年只长了3 米高,但盘结如盖、老态龙钟的枝干绿叶年年槐阴罩地。
武英殿东的金水河上,有一座至迟建于明初,也可能建于元代,至少是使用了元代构件的断虹桥。桥北的植于明代的十八棵槐,老干新枝,不论春夏秋冬地映掩着白桥、红墙、黄瓦,为紫禁城笼罩出一大片难得的安宁清爽之地。
皇宫正西,与三大殿并列的慈宁花园里的两株银杏,树龄均在300 年以上。夏绿秋黄的大树与浮在水中的精致临溪亭,与花园北边慈荫楼、咸若馆、宝相楼里不时传出修养中的后妃们的念经声相生互动,别是一番寂寞的风景。
紫禁城最西北角的英华殿前左右两侧,枝叶茂盛的菩提树铺排了半个院落。这树,据说是明神宗生母李太后亲手栽植。当年肯定是一边栽一棵的。
几百年后,竟繁衍成两片小小的树林,可谓一树成林。每年盛夏,黄花烂漫,有籽缀叶背,秋天落地,若豆粒,色棕黄,光滑莹润。年复一年,这籽粒大多成了宫里人诵经的串珠。因籽粒类菩提籽,乾隆命名为菩提树,大家也都这么叫了。那籽粒,因此便愈见珍贵。其实,它的真正名称是小叶檬椴。
从坤宁门出去往御花园走,门两侧各有楸树两株卧在土里。树不高,可根部已经非常非常老了。传说是清朝的皇帝从东北老家移来的。此后,征战各处,凡胜,必带当地土回宫,培于树下。土堆便越来越高,树反矮了,但楸树的地位更高了。
还有一株有名的楸树在东面的乾隆花园里。乾隆皇帝给自己修花园时,为避让、保护原有的一株楸树,把设计中已定位的建筑往后移了移,正好让树冠华美的楸树立于门侧。乾隆皇帝为该建筑取名“古华轩”,亲手书金字匾悬于上。
御花园里有名的绛雪轩,则是因轩前的五株古海棠得名的。乾隆为此写诗多首。写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的《绛雪轩》中有这样的诗句:“绛雪百年轩,五株峙禁园;名轩因对花,取意缘体物。”算来这古海棠至迟在康熙初年就有了。
确实也有记载,康熙春日赐宴于内苑,就曾“观花于绛雪,玉树临风”。花苞如胭,花开如脂,花飞如雪,的确是喝好酒、吟好诗的好景象。可惜这样的好景致早已消失了。现在正对绛雪轩的,不是“丹砂炼就笑颜微”的香雪海,而变成一丛不怎么惹眼的灌木太平花了。不过在春末夏初的和风里,倒也能开出一堆素雅清甜的小白花。然而,比起香雪海来,那气
可宫里的人却很看重,把太平花称作“瑞圣花”,甚至把宫廷的命运与它们连结在一起:花若开的繁盛,天下就祥和太平。英法联军抢了烧了圆明园,废墟间竟有太平花开放,光绪皇帝专陪慈禧太后去观赏,群臣聚会赋诗,以为大清国就要“复兴”。
1911 年,御花园里的太平花开得格外繁茂,紫禁城里的最后一位皇太后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得为6 岁的末代皇帝签发“退位诏书”。有时候,人们会看见从高高的红墙上边探出绿色的树枝。到了秋天,还会看见绿色的树叶间露出红了半边脸的枣儿。
据说,主要在紫禁城西北角一带,和供退居偏安的太后妃嫔们生活的寿康宫、寿安宫、慈宁宫、英华殿等比较空闲的地方,栽种着一些比较实用的枣树、柿子树、核桃树等,这大概和这些树的名称,及它们能长出累累的果实有关吧。
既然实用,就不会太长久。现在在那些地方看到的许多枣树、柿子树,大多栽植于20 世纪60 年代,据说和那时候国家遭受的极端困难有关,和想要多少解决一点生存生活问题有关。半个世纪很快就过去了,这些树也老了,在枝叶果实落尽的多雪的冬天,它们把铁划银钩般的枝干刻在苍老的红墙上。常常看见人们欢欢喜喜地在御花园里一株又一株“连理柏”前照相留影。
其实帝王们并不关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世俗意愿。他们关注的是史籍中“王者德化洽,八方合一家,则木连理”的记载,相信的是“木同木异枝,其君有庆”的说法。
于是,下边的人便用人为扭曲的手段造出天示的祥瑞来——钦安殿前的“连理柏”是把分植的两株从上面拧在一起;万春亭旁的“连理柏”是把一株从中间劈开分植两处,让上边仍连着。那拧起来的结,那劈开的伤痕,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仍显露得清清楚楚。人们更惊奇一株又一株松柏的躯干上为什么布满那么多瘤状物而凹凸不平?没有其他的解释,只能说被扭曲的生命因见证了无数被扭曲的生命而更加凹凸不平,太苍老的生命因见证了太多苍老而更加苍老。
正是这些苍老的生命,用它们的苍老苍劲苍翠与红墙黄瓦的绝色组合,与流动的风,与漂移的太阳月亮光影的绝色组合,无声地抚慰着寂寞的宫殿。紫禁城中最能震动人们的还是这些比紫禁城还长久,至少与紫禁城同龄的生命。
经历、阅历就是资本与力量,尽管它们中有些已经停止呼吸。我自己,我也看见无数的旅游者、参观者团团围绕在仍然枝繁叶茂,或虽然已经枯干依然顽强挺立着的苍老松柏周围,久久不肯离去。
人们之所以对它们肃然起敬,因为谁都知道,只有它们看遍了紫禁城里的24位皇帝一个个怎样的走来,一个个又怎样的离去……还有无数的后妃、宫女、太监,一个个怎样的走来,一个个又怎样的离去……
而当狂风大作,黑云压向紫禁城之时,人们抬起头,看见那些早已枯死的黑黑的枝干不屈不挠、清晰坚强地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伸去的时候,便立刻敬畏起这些生生死死、生死死生的“生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