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金牛区西华街道青杠社区二组,一路朝府河边走去,旧巷子里,一道朱红色的铁门虚掩着。铁门斑驳,似乎隔着数不清的岁月与道不尽的故事。门边的牌匾点破了故事的内核成都朱成石刻艺术博物馆。
府河边、绿树影、红漆门;朱成、博物馆、石刻几个关键词摆到一起,隐隐已经勾勒出了故事的轮廓。
老成都人大多都听过朱成的名字。在艺术家与文人的圈子里,朱成是被称作“大师”的存在。城市的广场里、公园中、街巷内,地标般的公共艺术雕塑,许多是出自朱成之手。但他却说,自己有生之年最重要的一件公共艺术作品,是这座博物馆。
整整30年前,朱成来到成都西郊,租下这片5亩大小的空地做雕刻创作。渐渐地,对民间石刻的珍视与对巴蜀历史文化的情怀喧宾夺了主,朱成的这片私人空间,大部分用来承载他数十年来收藏陈列的历朝历代巴蜀民间石刻,成了一座私人博物馆。
曾经,朱成在有限的空间里一味地做加法。藏品加上朱成本人创作的作品,达到万件有余。却想不出若干年后,这些无价之宝,要何去何从。
如今,大师朱成76岁了。他在“公园城市”的启发中,找到了坚定的答案让这些独属于巴蜀的艺术,丰富公园城市的内涵。
他有两个心愿。一是在有生之年,将博物馆无偿向公众开放。另一个,是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将这有生之年的心血,献给社会,献给这座“公园”。
下雨天,他把十来个“馆”挨个检查了一遍,生怕哪里沾了水。像个管理员,像个守门人,更像个隐士,这人正是朱成,这座博物馆的馆长。他在这里收藏,在这里创作,也在这里居住和生活。
许多来过朱成石刻艺术博物馆的人,评价这里“是最不像博物馆的博物馆,也是最像博物馆的博物馆”。
说不像,是因为整座院落没有一处很像样的建筑。简单的棚屋,朴素的屋舍,把这5亩空间占得满满当当。每个屋子里都陈列着数百件藏品,石碑、瓦当、汉砖、佛像没有橱窗与展柜,它们挨得紧紧的,密集得没有缝隙。
说像,是因为很难再寻到这样的机会,与如此丰富的文物、艺术品“面面相觑”。你与它毫厘之距,看得清每一寸工匠与时光刻画的纹理。
馆里的藏品,主要是石刻。汉、唐、宋、明、清,历朝历代的巴蜀民间石刻,共计近万件。通常,专门对民间石刻进行收藏的机构并不多。最初,朱成觉得这些来自巴蜀民间的艺术品对自己的雕塑创作有所启发,开始有意收藏。渐渐地,收藏反而成了更痴迷的事。
“公办的博物馆收藏的官窑藏品更多,民间的石刻很多都散落在各处,找不到集中收藏和研究的机构。”朱成说,尤其是巴蜀民间出土的石刻,常常是被收藏机构忽略的。但其中蕴含的巴蜀民俗文化,却是丰富多彩的。
走在其中一间密密麻麻码放着明清石刻板的“陈列馆”中,朱成指着一组石刻告诉记者:“这是一支乐队”。
这组石板齐齐整整,大小相同,都是一米左右高的长方形。中间刻着宋朝装束的乐师,抱着乐器吹拉弹唱。它们来自宋代。
紧挨着的石刻,雕的是戏台子上的一幕,人物戏曲扮相,刻画得栩栩如生,看得出人物表演中的喜与怒。
“这些民间出土的石刻,刻画着巴蜀人独特而鲜明的性格。”朱成说,巴蜀先民乐观、热情、有创造力,传承至今仍是如此。这些来自民间的文物,将蜀人骨子里的特性刻画得淋漓尽致。
“也只有来自民间的创作,才能把巴蜀文化演绎得如此多元、生动。”朱成守了这些藏品几十年,他现在已将研究巴蜀民俗文化作为己任。他说,民间的创作没有模板,无论对于还是图腾,许多只能靠想象。也正因此,这些跨越时光的石刻,刻下的,是一部巴蜀民间的创意史。
事实上,这位当前中国最大的石刻收藏家,他更加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一个国宝级的雕塑家。他的成名作之一《千钧一箭》,被国际奥委会国际奥林匹克博物馆永久收藏;他的城市公共艺术作品德阳石刻艺术墙,被称作“当代艺术奇观”。更加为成都人所熟悉的,是宽窄巷子游客一定会留影的历史文化墙。老成都、老照片,结合浮雕立体艺术,古貌新迹,那正是出自朱成的手笔。
来到西郊此地30年了,朱成说,博物馆不是建出来的,是生长出来的。并且,它仍一直在生长。
“你眼前的这些陈列藏品的屋子,是这几十年来,一间一间陆续修起来的。”朱成指着进门正对的3层简朴屋舍告诉记者,最开始,这里只有这一幢小房子,作为自己的居所和工作室。随着从各地收来的藏品逐年增加,新的棚屋被搭建起来,成了新的陈列馆。直到前几年,这五亩地上,再也没了新建屋舍的空间。
30年来,朱成的创作也在这里发生。他的画作、雕刻乃至手稿也都收藏于此。每一个陈列馆中,朱成都将自己的作品与藏品有机结合,看似朴实拥挤的陈列,其实有着朱成精心策划的布展秩序。没有一处陈列是随意摆放。
正因如此,他更愿将万余件藏品与作品,化整为零,视作一整件艺术品。名字,就叫做“有生之年”。
“这些逐渐生长出来的屋舍,生长出来的作品,甚至于30年时光刻下的生长年轮,其实都是作品的一部分。”朱成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之年最重要的作品。他与时光,都参与了雕刻。
陈列馆要维护,藏品要妥善保管,博物馆零收益的情况下,朱成拿自己做雕塑的收入“养”这件名叫“有生之年”的作品。但他显然是甘之如饴的。
从博物馆设立至今,朱成迎来送往,也有数万人来此参观过。他们来自省内外、国内外,大多是感兴趣的人慕名而来。
来者无不惊叹于博物馆藏品的丰富,以及馆内的“简陋美学”。不过,博物馆至今未能全面面向公众开放,因为“环境实在是达不到对社会开放的条件”。
这也是朱成的一块“心病”。他很期待能有面向社会开放展示这些文艺瑰宝的一天,“这些巴蜀民间的文物,来自巴蜀子弟的先人的创作”。他很希望,成都人,四川人,各地来客,都来看一看。
其实朱成近些年,已经没再收集藏品了。馆里已经装不下了,也已经没有能力扩大收藏规模。朱成也已经76岁了,如今这些藏品,是他沉甸甸的责任。
他围绕这些藏品而做巴蜀文化研究,围绕这些藏品而做自己的当代创作,他也开始为这些心血,筹划最终的归宿。
其实数年之前,上海就曾有机构找到过朱成,许他一片更大的空间,希望把朱成的博物馆,整个搬到上海去。外地也有地产商接洽过朱成,想把朱成博物馆连同朱成本人一起“打包”引过去,让朱成“开价”。
“那怎么行呢”,带着礼帽的老人体体面面,语气温和却掷地有声:“这都是巴蜀文物,根在这、魂在这,离了巴蜀,再好的场馆,也不对了”。至于那个被要求一起“打包”带走的自己,就更离不开这里了。
朱成说,朱成的“成”,不是成功的“成”,而是成都的“成”。“我的父亲是地理学家”,老人笑了笑,说自己还有兄弟,分别取名四川的“川”,和“成都平原”的“平”。
“老成都”朱成,已经为成都大大小小的公园、街景贡献了无数地标风景。宽窄巷子有他的作品;耍都的标志性红色雕塑,是他的作品;成都烈士陵园中,也有他的雕塑作品但他认为他为成都做的最大贡献,就是这座“博物馆”。
在院落阁楼上的工作室,凌乱的手稿与工作台边,有一台蒙了尘的跑步机。朱成以前经常用来锻炼。不过他现在不怎么用了,他现在每周坚持去健身房,坚持规律饮食。他要把身体保重好,“不然,怎能完成我的有生之年!”
当前,成都正加快建设践行新发展理念的公园城市示范区。而在朱成看来,独特的文化,与历史的传承,正是“公园城市”里最不可忽视的“魂”。而比起自己创作的许多公共艺术作品,这座博物馆,才是“公园城市”中更有意义的存在。所以,他称这是自己最重要的公共艺术作品。他希望让这件作品,在公园城市中,完成开放共享与延续文化传承的使命。
府河边绿意融融,流水潺潺,两岸景观若进一步提升,他认为,可以打造一座开放式的公园。朱成石刻艺术博物馆就位于其中,成为公园的一部分。自己的毕生所学所创所藏,经过全面营造整理后,将全部无偿开放。待自己百年之后,倾囊相赠,唯愿文化延续,代代相传。
他甚至希望,这里若能成为巴蜀雕塑艺术家们的聚集地,为巴蜀雕塑艺术家们提供一隅优秀作品的陈列之所,那就再好不过了。
“雕塑不比画作,雕塑作品是需要陈列空间的。”他微微叹气,成都雕塑艺术人才辈出,但是艺术家们的作品放置于何处,是个难题。若是公园能将功能进一步提升,还可以打造成为雕塑家们的“大本营”,那么更加丰富优秀的艺术创作,无疑将在公园城市中诞生。
“我也还会继续创作”,朱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还能创作个20年,现在还是巅峰期呢!”
公园城市,要共建,也要共享。朱成想,若有朝一日,人们漫步河岸,在开敞的公园中驻足朱成博物馆,那自己,也就圆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