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游岭南、闽地一带,你很难留意不到连片成丛或独木成林的榕树。湿地、滨水、园林、行道,这些榕树随处可见,气根如丝如绦地垂落,随风飘荡。它们树形优美舒展,单体冠幅壮绝宏大,亭亭如盖,甚至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由树冠投下的延绵浓郁的阴影,隔绝暑气,走入其中,燥热顿消,对炎炎夏日置身户外的人来说这宛如绿洲一般珍贵。与此同时,榕树下张开的户外空间,流连着诸多的人与事,自然而然地沉淀出一种落地生根的历史记忆,刻入不断演变的城乡肌理,成为永恒的风景。

  广泛分布在我国华南和西南地区的榕树多为细叶榕,又称小叶,是桑科榕属(无花果属)的亚属之一。咏叹榕树的诗词,最早见东汉杨孚的《榕》。晋代嵇含著有的《南方草木状》如此描述:“枝叶柔脃(cui,第四声),干既生枝,枝又生根,垂垂如流苏,少着物即萦掣。或本干自相依附,若七八树丛生者,多至数十百条,合并为一,蜷樛(jiu,第一声)结,柯叶荫茂。”可见古人对其认知、栽培历史之悠久。

  后至唐宋,榕树得到更广泛的种植。福州城因栽种多株榕树而“暑不张盖”,自古便有“榕城”的别称,这源于北宋张伯玉调任福州知州时发动全城“编户植榕”。今日福州国家森林公园内的“榕王”相传为张伯玉亲手所植,历经千年的风雨而不倒,至今已长成可纳千人的规模。

  更多的榕树安静地生长在城市的角落里。据广州林业和园林局的数据,广州全市如今绿地面积约为45%,行道树共约58.6万余株,几乎一半都是榕树。它们分布的数量、形态、形状不一,既有在校园小区内单点状式栽种,也有沿着珠江岸边的长廊式排布,“一榕一公园”的状态也不鲜见,极大地丰富了城市景观界面。

  由于榕树的存在,市民常常自发地聚集在树下。比起围合、条缕分明的人造空间,人们似乎更中意穿行在这些边界模糊的大树之中。通过自身的活动,人们赋予了榕树时间与人文的意义。从北宋时“舆者、骑者、担者、负者挥汗如雨,嘘气若烟,趋就其阴而少憩焉”的情景,到今日社区居民常聚于此纳凉小憩或祭祀议事,商贩吆喝叫卖,游客走停聚散,几乎别无二致。

  从一棵树,变成一个标志性的场所,一个开放、灵活、共享且流动感极强的户外空间在微观尺度中渐渐生成。“榕树下”及其周边渗透并塑造了集体回忆,成为一种日常、温柔的口吻融入当地人的语言和交流中。人人乘兴而来,随性而去,如此交替往复,由此积淀的人文景观亦如那些古老大树,历经千年风雨而不改。城市猛烈的发展速度似乎不影响这处时空的自在步调,它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引人入胜。

  图1:台北慈圣宫前,榕树下摆放着小食店的桌椅 Hanako.Taiwan

  榕树下开放舒展的空间尺度和自由生长的姿态,供人随意走动停驻,在视觉上形成富有力量的感召,而被树冠过滤的光、影、风、鸟鸣却带来截然相反的柔和体验。类似建筑的架空结构产生了遮阴的效果,方言小调响起,自然与人文的交织显得真实而和谐,人们停驻、游历,从中获得非正式空间的使用感,自由而治愈。

  像榕树这样创造了地面阴影的公共开放空间,被建筑师、策展人陈东华捕捉并重现,组成了观察南方建筑的展览“影之道”,提醒人们留意和感受这些阴影空间的暧昧与松弛。

  《影之道》展览呈现的十个建筑项目聚焦中国南方独特的空间状态“阴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

  陈东华提到,地面阴影是一个半内部但开放的空间,以容纳外部公众,因为地面是建筑与城市或外部环境之间最重要的连接之一。阴影空间无需华丽的修饰和高昂的成本,带有强烈临时性,更关注日常使用和身体感受,因而能以更灵活的形象出现在城市及乡镇之中,吸引不同的人群前来聚集和使用,民主、公共、复杂与连续,体现了其活性所在。

  活性,是理解榕树空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借用展览的思考,我们重新把目光投向榕树及其名副其实的“南方阴影”,能发现更多有趣之处。

  榕树下的活性空间,以村落池塘和榕树的景观改造为契机,修建容纳公厕与小卖部的休憩驿站 新岭南园林研究所

  跟其外在高大疏朗的形象不同,榕树并非“良材”。《海物异名记》有言:“榕,不材木也。其体臃肿不可为栋梁。其质薄脆,不可为杯楼。焚之无焰,不可以舞。斫之无沈,不可以髹(xiu,第一声)。有花不可悦目,有实不可供口。”

  但这并不影响大众对榕树的喜爱。榕树的生命力和繁殖能力极强,断壁残垣或是砂砾石缝都能生根发芽,即使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之中,它也能灵活、见缝插针地嵌入,直至垂荫连亩,因而被看作品性高洁、人丁兴旺的象征。很多动植物如水鸟、榕小蜂、凤梨、兰花、松萝等都依赖榕树而生。榕树以自我为中心,营造了一个独立的生态,并调节局部气候,深刻改变了周边的自然环境乃至人的感知。

  榕树空间的活性,首先体现在榕树作为有机的生命体,常常打破被划定的、被围合的条条框框,因势而长,由此所展现的顽强坚韧代表一种原始的自然张力,总能形成精神上的感染。

  图1:巴金笔下的广东新会小鸟天堂,一棵长寿的榕树是众多动植物的家园 阮国志

  其次,则是榕树对许多非自身之物的包容,除了提供美学价值,它还在带来了深刻而活跃的情感连接。

  美籍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曾称,“恋地情结”是为了广泛且有效地定义人类对物质环境的所有情感纽带。对某个地方的依恋是更为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也是生计的来源。当这种情结变得强烈时,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为了情感事件的载体,成为了符号。

  所谓“有村就有榕,无榕不成村”,人们喜欢把对土地的情感投射到榕树上。榕树切入了当地记忆,久而久之成为了南方地理及文化的一种标志物。在城市化的今日,榕树仍盘踞在桥边水头、公园广场,甚至宫庙观院,被视为区域的精神锚点和乡愁的象征。

  乡土、市井生活圈里,榕树包容着人们各式各样的活动,荫护着本土的、日常的甚至是略显陈旧的生活方式。这也是榕树下的时空显得独立而缓慢的原因,它已与当地的文脉融为一体,使人从中找到熟悉的美感和情感共鸣。

  其三,也是最奇妙的一点榕树所提供的自发性和主动性,重新组织了周边与附近。榕树所创造的景观和公共体验注定是独特的。一方面,它充分掌握了自己的生长节奏和环境,非常巧妙且广泛地介入了城市景观,把自己深深定绑定在城市发展叙事之中,反过来又影响甚至塑造了城市整体气质,这是难见于其他树种的交互范式。

  另一方面,榕树下的空间欢迎所有人主动参与和使用,尊重并满足了差异的个体对景观和空间自由选择的需求。人与树、人与人,人与场地的对话激发了共建的欲望,使“阴影”的景观面貌始终动态地表现出非限定的层次和肌理,进一步催生的游历状态和复合意象,流动不绝。

  图1:1796年广州海幢寺外销画册中的海山门。海幢寺是当时唯一向外国人开放的寺庙 海幢寺藏品

  现代建筑的发展,有一种脱离场所、脱离环境的趋势。每座建筑单看都有自己的形态,细说都有自己的主张,但放在一起,却无法构成一个有机融洽的整体。这给人们融入城市制造了障碍。

  合著《认识建筑》的建筑师罗伯特麦卡特与尤哈尼帕拉斯玛在该书的前言中写道,我们生活在一个视觉影像主导一切的时代,一座建筑“看上去如何”,往往是我们评价它的唯一重要的依据:“如果一座建筑物只是孤立地吸引我们某种单一的感觉(现今通常是视觉),那么它也无法以深刻和动人的方式为我们所体验,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奇观(spectacle):在我们第一次参观或是第一眼看到它的照片时,它的新奇性就已经消失殆尽了。”他们认为,只有通过体验才能真正理解建筑,栖居的体验是评价建筑作品的唯一有效的方法。

  东莞丁彭黄连片有机更新,村口的榕树见证了村落的历史和变迁,如今变为挂面灯笼的许愿树。

  从广义的角度来看,榕树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绿色建筑”,独立成林者亦可看作是“单体建筑”,至少能看作一个在地生长的“建筑样本”。相比于其他现代建筑所强调的规范、秩序、视觉性和无机感,榕树及其阴影空间显得古朴甚至迟缓,但无论是从美学、功能上,它都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榕树所提供的体验,恰如罗伯特麦卡特与尤哈尼帕拉斯玛所言,对于我们的存在感和身份认同感的建立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建筑捍卫着人类体验的原真性(authenticity)。”

  幸而,榕树独特的在地性和原真性,被设计师提炼为全新的“榕树概念”或“榕树模式”,让人的踪迹重返建筑现场。这些应用案例有的天马行空,有的重新定义了城市公共空间的形象,它们在积极尝试之余,也让榕树这个形象得到了发掘、抽象和重组,与城市乡村实现共生共荣。

  台湾风城新竹的交通大学候车亭。以排序错位的钢柱结构回应周遭榕树须根。图为候车亭夜景。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单屋檐建筑表演艺术中心,高雄艺术中心开辟了新的公共领域,将城市人民融入到建筑本身中。对榕树的未来主义重新诠释是设计概念的核心,建筑师Mecanoo将建筑物以极具流线的外观,向下以流畅的弧度滑入地面,环绕形成椭圆形的剧院。它被称为榕树广场,街头戏剧和当地文化的色彩成为榕树广场的实际灵感,为市民提供了一个凉爽的休息场所。

  华侨大学建筑系学生陈子强、郑卉妍针对澳门黑沙环工业区的屋顶空间再利用的城市更新设计课题,在方案中引入榕树的生长模式,建立“榕树模型”,在高层建筑的屋顶引导人流的上下和空间类型的分配,为工人建立屋顶社区,倡导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

  项目旨在通过对旧建筑作点状改造,做到在更新的大方向有序引导,更新的具体实施上个性独特的更新模式。两位设计者提到,他们借用榕树模型来进行设计,目的始终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能够重新建立起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社会的和谐关系。

  宋代李纲写《榕木赋》寄情于物:“虽不才而无用,乃用大而效显。”榕树虽不可以为器、为薪,因不才而无用,但在漫长的岁月时光中,以“效显”的方式参与到了城市与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成为当地词汇、记忆和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后疫情时代,经历过封锁的城市渴望自然,人们渴望户外与安定。榕树空间既是日常生活的昨日重现,又像是对这种潮流和心境的软性回应。它的兴盛与回归,也是我们重新以自己的感知为尺度,理解建筑,理解城市,理解自然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