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发挥文史馆在赓续中华文脉、推动文化繁荣兴盛方面的独特作用,充分发挥馆员在上海国际文化大都市建设中的示范引领作用,进一步传播、放大馆员声音,塑造名家形象,发挥名家效应,2023年底起,上海文史馆与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长三角人物周刊”栏目合作制作“海上名家上海文史馆馆员”访谈系列节目,以声音、视频、文字形式,立体展现馆员名家风范。至2024年7月底,徐建融、刘小晴、张人凤、张渊、林仲兴、朱鼎成、孙重亮、刘一闻、茆帆、吴景平、曹旭、乐震文、张弛、马莉莉、陆军等馆员先后接受“长三角人物周刊”专访,节目在阿基米德FM广播平台播出后颇受听众好评。
生长在翰墨飘香的书画之家,从小就给画家父亲当模特,又在父亲的口传心授下学习山水画,长大后拜入名师门下精进画艺,与丈夫乐震文也是因画相识张弛人生似乎注定要与笔墨结缘,与山水为伴。
而一家门里两代三人同为上海文史馆馆员、著名画家,更是全国绘画界的一段佳话。
山河大地是她的素材库,也是她的灵感活泉。现代都市在她的眼中则是另一种山水,只要用心体察,亦有无限的美景值得描绘。
问水听山,她用笔墨行走,与山水呼应,与时代共鸣,用传统的技法书写着当下的美好。
明亮的黄色铺满整个画面,都市景观隐身在色彩之后,金光灿烂的云霞在玻璃幕墙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在前不久海派艺术馆举办的乐震文、张弛伉俪艺术家联展《韵纳万境 气象万千》上,一组当代都市题材的作品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那是画家张弛最新创作的都市系列,展出的三幅画分别题为《都市之光》、《都市春晓》和《都市光华》。
这当然是大家都熟悉的上海,却又美得令人心惊,灿烂温暖的城市之光仿佛一瞬间照进了心里。
此前张弛画过不少有关上海的作品,且都是登堂入室的大作。2009年她为上海世博会绘制的《海上揽胜》在城市足迹馆展出就引起过轰动;2013年绘制的《长宁揽胜》在上海凝聚力工程博物馆长期展出并被收藏。2019年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她更是费尽心力续画了《海上揽胜》完成七十米的煌煌长卷,在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公开展出,并被永久收藏。
但这次的都市系列是个全新的尝试。新落成的世界会客厅作为委托方,希望她能画出一个别开生面的上海,朝气蓬勃又充满能量。
接受了挑战的张弛刚开始有点茫然,常常画一会儿就搁下了笔。有一天傍晚,她又站在位于苏州河边的高层住宅里看着窗外,冥思苦想下一步该怎么画。突然一道霞光照在远处密密层层的高楼大厦上,一片金光灿灿炫人眼目。
眼前的景象不就是一幅画吗?张弛赶紧用手机拍下来,然后提起笔用淡墨很随性地画了一群似像非像的建筑,再用色彩渲染出霞光里灿烂的光华。她相信那就是上海最美的样子,充满能量又变化万千。
上色的过程颇费了一番功夫。张弛回忆说:“我花了40多天才画完这幅画。因为用的是生宣,颜色上去就被吃掉了,好多遍都出不来效果,甚至一度自己都怀疑能不能完成。没想到上完最后一遍颜色后画面竟然一下子就亮起了来。好像前面那么久的努力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还好没放弃。画画的惊喜常常就藏在这样的重生时刻。”
这幅高4.15米、宽5.8米的新作取名《苏河春晓》。明亮的颜色让人一见倾心,意象化的表达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让人与自然对话,观众与作品对话。
接着,她又趁热打铁绘制了都市系列的更多作品,诗意的水墨与城市的景点交融碰撞,从不同角度呈现出一个欣欣向荣的上海。钢筋水泥的城市在她的笔下美得如同灵秀的自然山水。
“只要慢慢体味,这些钢筋水泥的玻璃幕墙也是有生命的,高楼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大气的笼罩下、在时间的推移中,它们变幻莫测、巍峨庄严,只是改变了形态的山峦而已。”她说,“而光是能量波是希望源,温暖人心滋润万物。光也是生命和无常,它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我想把它捕捉下来,把我所感受到的神奇与大家分享。”
在展览现场看到许多观众在这些作品前长久驻足合影留念,张弛感到特别开心。能将打动过自己的景象画在纸上,再去打动更多的人,这或许是画家最大的收获。
“放弃固有的概念,带着平和宁静的心态,即使居住在繁华的都市,同样可以感受到山水间的气象。人、城市、自然之间也有了和谐平衡的状态。”张弛觉得美无处不在,需要的只是一支点化之笔。
在张弛童年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衡量一位画家是否受欢迎,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作品能否被印在热水瓶、脸盆、大茶缸上。张弛的父亲张大昕就是有名的年画大师。而经常出现在他作品里的两个胖乎乎的漂亮女娃娃,就是幼年的张弛和姐姐。
“我经常梦到我家那个很大的阳台,爸爸总是带着我和姐姐在上面玩。他也不刻意要我们怎么样,就是在旁边帮我们拍照,还给我们买了很多漂亮的娃娃和一块小黑板,让我们画画写字。”留在张弛回忆里童年,永远都是那么温馨。
稍大一些,她就和姐姐一起跟爸爸学画。五岁的时候画些小人物,到了七、八岁父亲就开始让她临摹山水画的扇面和小品。“爸爸希望我们画山水,因为山水画得好的女画家不多。”她说。
可是她怎么也赶不上大五岁的姐姐,“爸爸一直说我姐姐聪明,画得很灵活,说我太老实了,所以要笨鸟先飞。意思就是要多用功,以勤补拙。小孩子嘛都想得到大人的表扬,我就听了爸爸的话。”结果这一飞就一辈子没有停下来。
到了中学,她已经临过了很多古画。父亲先是跟郑午昌先生学国画的,郑午昌先生用笔很精细。后来他又跟贺天健老师学画,贺老师对传统技艺的研究很深,父亲跟他学到了皴法、用笔、用墨和各类设色。
因为近水楼台,张弛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皴法的演变,怎样从简单到复杂,还有南宗和北宗的分别,很早就能理解个大概。
后来她临摹李唐、范宽作品,父亲就告诉她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用的是雨点皴,不是一条长线一直钩下来的,是一笔一笔接起来的,叫接框。
父亲早年跟意大利老师学过雕塑和西洋画,对事物颜色和质地的表达尤其讲究。所以后来画年画的时候,绸就有绸的光泽,布就有布的画法,小孩的皮肤更是显得雪白粉嫩吹弹可破。
张弛笔下色彩和质地的感觉,多半就是从父亲的年画里来的,“比较柔和,比较丰富,都是父亲教给我的。”
然而画画毕竟是件辛苦的事,父亲担心女孩子受不住这种苦,总是教育她要有毅力。他把精力全都放在张弛身上,把她当成男孩养,就是要培养她不屈不挠的意志。
苦的还不止这些。父亲一直告诫张弛,画画的人是不能追求物质生活的,如果为了卖画去画画,是画不好的。画家首先要有一颗纯粹的心,要对艺术有执着的追求。
“那个时候画年画有稿费还有再版费,可以让生活过得很好。但是父亲心里喜欢的是山水画。他说他画年画是为了养活我们,自己画画的时候就要画心中所想,要坚守艺术的追求。这句话一直影响着我们。”
多年之后,当她从画中人长成了作画人,对于物质生活始终很淡薄,也拒绝被名利所累。但是自己心里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即使不被大家所接受,她也会坚守下去。
回忆起当年父亲成为馆员时开心的样子,还有他每次参加馆里活动时的那份自豪感,女儿觉得自己可以告慰仙逝的父亲了。
2017年,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举办了《问水听山》纪念张大昕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山水作品展。与此同时,一个名为“时光镜影”的画展也在八号桥艺术空间“1908粮仓”举办。
展览中出现了许多张大昕先生的年画,和作为蓝本的照片放在一起展出,彼此之间构成一种奇妙的对话,让观众了解到这些年画的创作来源。
备展的时候张弛怎么也找不到父亲的原画,就连印刷品也没有。在她印象里,这些画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现过了。
然而就在展览前的两个月,她在家中不起眼的角落偶然翻出一捆纸卷,打开竟然就是六张年画的原作。
在展览上看着这些手稿和照片摆在一起,年近六旬的张弛得以和小时候的自己,也和早已不在一个时空里的父亲,再度相见。
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家建设急需外汇。上海外贸局下属的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就组织了画家作品,出口到日本和东南亚国家换取外汇。
为了培养年轻画家,公司办了个技校。张弛听说这个消息后很想去,可是学校在卢湾区,而她的户口在上海县,按理说去不成。爱才的校长直接打报告给劳动局,最后由劳动局出面协调,才让她如愿以偿。
神奇的缘分就在那时降临。在学校里,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乐震文成了张弛的班主任。
“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半,但他是七三届留校做老师的,我是七五届进去的学生,所以他就成为我的老师了。”张弛老师笑着回忆道。
1978年毕业时她因为成绩优秀,留在了工艺品公司的绘画班,和乐震文成了同事。再后来,乐震文又成了她父亲的弟子和她的丈夫。两人一起工作,出国,回国,写生,创作,办展,携手走过了半生。
在绘画班时,他们临摹了大量的真迹,文徵明,王石谷,张大千,吴湖帆的都有。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大家的画艺快速提高。
可是年轻人心气正高,不甘心只临摹别人的作品,也想搞点自己的创作。但领导不同意老画家的画都卖不出去,一群没名气的“小毛孩”的画卖给谁去?
六个人在以前技校的房子里办了个画展,把公司领导和外销员都请了来,一些很有名的画家也来了。有日本画商看到展览的作品后当即就订下了一百张画,并且要求他们长年供画。
“这下我们就翻身了。”张弛说,“那时候我22岁,跟乐震文和同事6人领了两千多人民币的旅差费就出去采风了。”
那真是一段轻松快乐的时光。两个月里他们从桂林走到贵阳,去了峨眉山、青城山、乐山大佛、长江三峡,那是她第一次长时间地身处大自然中,用眼睛吸取天地的养分。
1985年,随着西方文化的涌入,中国当代艺术界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八五新潮”运动。受此鼓舞,不愿再为订单画画的张弛萌生了读大学的念头。父亲担心她上完大学会被分配到外地去,便建议她到浙江美院的高研班去进修,这样也不用放弃本就不错的工作。
在高研班,张弛成为了著名山水画家陆俨少的弟子,在陆老师的画室里待了一年多。
老师画画她就在旁边看,慢慢领悟到中锋用笔的精妙笔尖、笔肚、笔根交替使用,在转动中灵活运笔,蘸一次墨可以从浓墨画到淡墨,墨色层次千变万化,一支笔在老师的手里仿佛有了神通。
张弛记得很清楚:“他不洗笔,画到完水缸都是干干净净的。”这手绝活后来她也学会了。直到现在,她出去写生也不用带很多水,因为不洗笔。
完成进修后,张弛和乐震文前往日本旅居了二十多年,吸收到不少日本绘画的精髓。最近二十年,他们回国定居上海。
张弛的画清新明快,细腻丰富,曾荣获包括“日本外务大臣奖”“东京都知事奖”2019“魔都盛典”年度艺术人物在内的重要奖项,还多次入选全国美展、全球华人书画展,并被特邀参加2017年、2021年全球水墨画大展。中国美术馆、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上海凝聚力工程博物馆、上海宝龙美术馆、奥林匹克艺术中心、世界会客厅等多家机构都藏有她的画。
十多年前,张弛办过一次画展,其中有四张六尺的水墨画获得了海派大师陈佩秋的高度评价,称她“大有夺得沪上山水画冠军之能”。
当时的张弛还有些底气不足。陈老师鼓励她,要是每张画都能画成这个样子,你就成功了。
这次上海的画展上有一幅新画的水墨画,就是当时那几幅画的延续。今天的张弛对于水墨的理解更加深刻,用笔也更爽快了。
张弛先生总说自己这一生非常幸运。有父亲的教导、老师的指引,有丈夫的陪伴,还有那走过的千山万水,日日萦绕在眼里梦里,给予她许多的灵感和滋养。
她说:“山川是活的,随着季节气候变化无穷。会下雨,会起雾,也会突然云开雾散,露出很美很美的风景,看不够。”
在黄山西海大峡谷,早晨的山安安静静,云也不动,等过一会远处的云飘过来了,再过一会儿瀑布云也来了。那种被山川包围的感觉,大自然在眼前变魔术的感觉,妙极了。
在加拿大的山里,她一个人跑进山沟沟里,看到阳光洒在山川上,完全是梦里的景象,美得天旋地转。
几十年来,她积累了几十本写生册、千余幅写生稿,井冈山、延安、黄河、武当山、太阳岛、伊春、太行山、云南、西藏,以及南美大陆的巴西和阿根廷,还有南极,都留下了她的足迹。
张弛画画不打草稿,白纸上一笔下去,就跟着感觉去画。有时候画到一半画不下去了,就放一放,过段时间再看看,再画几笔,说不准什么时候感觉就来了。用她的话说:“画自己会教给你很多的东西。跟着感觉走,一个世界就向你打开了。”
一次张弛去看陈佩秋老师的画展,有一幅橘红加蓝色调的画她看了很久很久。已经走出展馆,不知怎么的又走回去,重新去看那幅画。
当时她正在创作一幅的山水画画了一半画不下去了,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家里的阳台,前面是一片大海,就是陈老师画里的那种蓝色,远处是一座橘红色的山,美得不得了。第二天她就照着梦里的颜色把画画完了,效果特别好。
有时她甚至觉得不是自己在画画,而是纸和笔借由她的手在创作。相伴半生,它们仿佛都有了灵性,会带着她去完成一幅幅作品。画不出来的时候,它们也会给她许多的惊喜“并不是我想要达到什么效果,效果就会自己出来。”
每当此时,张弛就会想起父亲的话:“画画是从偶然到必然的过程。突然间会画得很好,那是偶然的。通过不断的研究把这种偶然变成自己所掌握的技法,它就成为了必然,你就往前走了一步。然后遇到下一个偶然”
印象中的张弛老师永远是笑盈盈的。她有很多的头衔,可是她说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头衔。最令她骄傲的还是自己身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同时又是馆员的女儿,馆员的妻子。
这一生与山水有缘,为绘画而生。问水听山间,她的笑容里始终有着父亲所期望的那份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