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边防军人来说,阳光,还有更多意义。在环境恶劣的边关哨所,守在祖国的边防线上,他们挺拔朴实的形象,总让人想到生命中的阳光。在一些特殊点位,阳光稀缺而金贵,而他们就是那里的光。

  阳光士兵、阳光哨所、阳光精神……越是偏远的地方,战士越是珍惜阳光的“光合作用”。在那里茁壮生长的,是品质,是精神;在那里深深扎下根的,是军人选择伫立山顶、风口的“定力”。

  今天《中国边关》专版为您送上一期特别策划,请跟随记者的脚步,走进南部战区空军某高山雷达站。在那里,阳光是稀缺品;战士们却说,“阳光雷达站”不缺阳光。

  营房外,司务长柳光焰高喊一声,让杨贵宏不禁望向窗外。此时,窗外还是一片艳阳。

  这是多年前的一个镜头。杨贵宏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内心的“纠结”:他想让衣服再晒一会儿,有阳光味道的衣服穿在身上,心里也会暖暖的。

  然而须臾之间,太阳隐去,细雨悄然而至,杨贵宏和战友冲出房门,衣被已被雨水打湿。

  “这里的天气,只有老兵能摸透脾气。”一级上士杨贵宏笑着说,“我新兵下连时,室外雾大的啥也看不清,司务长洗衣服,我也跟着洗;太阳出来,衣被晾晒在室外,他收我也收;我们前脚刚进屋,一片云飘来下雨了,比天气预报还准。”

  “山上一年260多天是雨雾天,很难见太阳。阳光和老兵像是一对老朋友,何时来何时走,老兵心里门儿清。”杨贵宏接着说道。

  今天的雷达站,营房里有空调、除湿机,窗户改成双层玻璃窗,晾衣房里还有烘干机。但是阳光仍然是“刚需”。当地人把结婚、迁新居的日子叫“喜日子”,官兵们说,有太阳的日子就是雷达站的“喜日子”。

  主营区在雷达阵地附近的山坳,营房依坡而建,南面与西面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下边是悬崖深谷。

  见不到阳光的日子,衣物总是透着潮气。一级上士颜涛笑着说,晴天,营区能享受半天阳光,上午11点前湿气较重,无法晾晒衣物;下午3点,太阳滑过南边山峰,营区中出现一片狭长的“阳光地带”。“我们晾晒衣服、被褥,要追着阳光不停换位置。”

  多年后,柳光焰那一声熟悉的提醒,深深烙印在杨贵宏心里。后来他也像站里的老兵一样学会了辨别风向、云层深浅和天气变化……偶尔,杨贵宏也像当年的老兵一样,亮开嗓子喊一声。

  记者望向窗外,天地笼罩在灰白色中。第一次上山也是这样的雾天,汽车在雾里穿行,遇到陡坡拐弯,驾驶员将头探出车窗“找路”。即将登顶,雷达站的军犬听到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摇着尾巴追了出来,接着又自觉地跟在汽车一侧小跑上山。

  车轮一米米向前挪动,再绕上一个弯,雷达站营院中的人影,渐渐在雾色中清晰起来。老家在山东鲁西南的中校教导员胡宝府上前一步,迎接刚下车的记者:“这里是云雾之家,云就是雾,雾就是雨,我们就常年守在云雾里。”

  越是缺少阳光,越要留住阳光。胡宝府说:“我们干脆给这里起名:阳光雷达站。”

  胡宝府笑容灿烂。他告诉记者,这座山由于地理位置特殊,阳光尤为金贵。“但是雷达站的官兵喜欢笑,这笑容可以‘烘干’内心的潮湿。”

  在一个集体里,笑容是可以“传染”的;在这个雷达站,笑容意味着理解、包容与宽慰,意味着多为他人考虑、多为他人担当。“用笑容抵御艰苦,用笑容治愈伤痛,用笑容温暖他人。”一次读书会上,胡宝府的这句话被官兵们奉为了“名言”。

  10多年前,胡宝府入伍到了驻高原某部。军校毕业后,他自愿申请驻守边防雷达站;从中尉到中校,他先后在5个一线雷达站任职,南陲一线的情况他了如指掌:“说真的,在这儿当兵一点也不比在高原轻松。”

  一天夜里气温突降,风雪袭来。早上醒来,杨贵宏裹上大衣到外面扫雪,才十几分钟,他就被冻透了,“那是一种刺入骨髓的冷”。

  几年后的一场雪,积雪有半米深,杨贵宏给家人发了一张雪景照片:“真幸运,在祖国南方看到这么大的雪……”谁知两天后,喜欢看雪的他就得了雪盲症,双眼红肿,不停流泪。

  也是在这一年,胡宝府回到“阳光雷达站”任职。雪后一周,站里物资告急。胡宝府带人下山背运物资,他们一行20人上午出发,积雪厚得让人迈不开步,直到晚上7点,他们才走到山下团部。

  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他们就踏上返程的路。半路上刮起了大风,卷起的雪粒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山高坡陡,路边就是深谷,每个人的体能消耗都逼近极限……胡宝府果断带队找到一个避风处,生起火堆,大家围坐在篝火旁,脱下湿透的鞋袜和作训服,簇簇火苗瞬间温暖了身心。

  后来,那艰难而漫长的两天一夜,曾多次出现在胡宝府的脑海。回到连队,有人问他,怎么想起来出发前让大家在背囊中背一捆劈柴的?

  “我一定得把大家平安带回来。”这个“信念”,让每次出任务前的胡宝府都会“忙碌”上一番,他会在出发前查看天气预报、完成各种突发情况预案,就像当年雷达站一位老兵所说,“战友就是亲人,谁也不能掉队”。

  33岁的一级上士童玉龙,上山就在指令标记岗位上。2020年秋天,他转岗成为一名通信技师。年过三十再“学艺”,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

  面对挑战,童玉龙没有丝毫畏难情绪,而是自我加压,迅速向新战位上的技术尖兵转型。一天深夜,睡梦中的童玉龙突然被叫醒:通信线路故障,空情传输中断。

  寒风如刀,浓雾弥漫。童玉龙带一名战士冲进漆黑的夜色,面对密如蛛网的线路,他从雷达方舱往外一路向山下排查,及时排除故障。

  童玉龙的爱人叶红莉,在他们家乡的一所小学上班,两人长期两地分居,聚少离多。2021年面对走留,童玉龙陷入两难,叶红莉给他发来一条短信:“你安心服役,实在不行我辞去工作,去山上陪你。”

  可孩子来得比预产期早了好几天,接到电话的童玉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站里的给养车下山运物资了,他自己步行三十多公里下山,一路辗转刚赶到昆明,手机中传来喜讯:儿子出生了,母子平安。

  有欢喜有遗憾,也有埋藏在心里的亏欠。一级上士颜涛是独生子,父亲走了以后,年迈多病的母亲无人照料,爱人石婷说,你好好守边防,我回去照顾咱妈。她毅然辞掉在西安干了多年的工作,回老家扛起了家庭重担。

  胡宝府和妻子顾文娟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他穿上军装,顾文娟考上大学。几年后,胡宝府保送提干,顾文娟考入武汉大学某专业攻读硕士。他似乎“总跟不上她的脚步”,等他军校毕业,顾文娟又开始攻读博士学位。

  “她读博时,导师推荐她公费去国外深造,我们俩商量了一个晚上,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选择。”胡宝府有些愧疚又有些自豪地说,“读硕士研究生时,别人给她介绍过好几位海归,但她始终没放弃我……”

  那年领证结婚时,胡宝府还在一线任指导员。夫妻俩还有个共同的梦想,补办一场婚礼。

  结婚后他们把小家安在昆明。胡宝府守在边防,两个儿子的成长和各类家务事,只能落在妻子一人身上……“家里遇到任何事,我只能干着急。”胡宝府说,这让他心里一直埋藏着一种亏欠。

  图书室中,一台除湿机嗡嗡工作着。记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平凡的世界》,纸页软塌塌的,还带着一股霉味。

  “除湿机基本常年不停,一天要抽两桶水。”身旁的颜涛淡定地说,对这里的艰苦,他早已习以为常。

  颜涛2009年冬天从陕西汉中入伍,是站里兵龄最长的兵,更是老兵中的骨干。如今,指令标记、军械油料、文书、驾驶……哪个岗位需要他,他上哪里,他说:“岗位锻炼得越多,就越能习惯这里的节奏。”

  刚上山时班长提醒颜涛:“要常年穿秋衣秋裤,戴好护膝。”班长的话他记在心里,但跟站里许多老兵一样,还是没逃过关节炎。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们这里有句顺口溜:不听班长言,吃亏在眼前。如今的我,也喜欢在新兵前唠叨。”

  “唠叨”是关爱,也是传承。下午4点,篮球场上格外热闹,雾色浓重,不见人影,已闻其声。

  颜涛笑着说:“站里活动场所不大,打篮球是‘传统项目’了,在我们这里打篮球,必须凭感觉拍球,听声音传球,凭感觉投篮……主要是出出汗,放松一下心情。”

  球场不远处的山路上,一个个身影在雾里跑动。“山里这条路,是我们自己建的,这个球场是我们自己用炸药炸出来的平地。”颜涛说,“山上除了阳光,平地也同样稀缺。”

  “都说边防的日子是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我们这里连星星都很难看到。”午饭后,颜涛带记者到山顶阵地去看看。

  他说,山上有时风力会达到八至十级,有一次,车库卷帘门被风揭掉,像风筝一样在空中翻转。以前宿舍门窗是木质的,不出几年,就被风吹得留下条条印记;后来,营房翻修都换成了不锈钢门窗,“我们都觉得很知足”。

  那年,颜涛刚到站里。值班时,班长毛磊让他向指挥员请示防雷。谁知他放下电线分钟,一击闷雷就从头顶云层里砸下来,接着便是一声巨响。

  官兵们说,每次雷电来了,会在山顶持续六七个小时;夏天,山顶的雷打在地面上,留下一片伸展的“红色树根”,令人感叹自然力量的强悍。

  官兵们还说,天气晴朗时,晚上站在山顶,头顶是银河与繁星,脚下云海翻滚,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月光洒到云海上,不是洁白,也不是灰白,是蓝白交融而成的一种色彩,守在这里能够领略的美景,超乎常人想象。

  艰苦的环境,生长坚毅的品格。山上生长着几簇低矮毛竹,青黑色岩石像“反坦克桩”,裸露在毛草丛中。毛竹黄绿的叶子上,从早到晚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原本脆弱的生命,在这座山上都有了顽强的姿态。

  “我们营区的柏树,是站里最顽强的‘战士’。”颜涛说,那年冬天,炊事班前的一棵古柏,被风刮断了树冠,把大家心疼坏了。

  后来,站里邀请60多名退伍老兵重返老部队。他们从全国各地千里迢迢聚集到一起,每人从家乡带来一袋泥土,还特意买了40多棵桂花树苗带上了山。

  颜涛和战友们小心呵护着树苗,用木头搭建了一座防护棚,但一年后桂花树苗一棵也没有存活。

  “这座山上,能扎根的都是蓬勃的生命,这里的环境塑造这样的生命,也滋养这样的精神。”颜涛呵呵笑着说,虽然缺少植物生长必需的阳光,但乐观的精神就是我们生命中的“阳光”。

  离开雷达站时,山上仍有大雾。车子下到有黄刺玫的地方,天地辽阔,满目山河,远山近岭莽莽苍苍,一派苍翠。

  回首阳光雷达站,山头隐在云雾里,像戴着一顶白帽子。青山远黛,流云飞雪,愈发显得这顶白帽子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