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传承好塞罕坝精神,深刻理解和落实生态文明理念,再接再厉、二次创业,在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新征程上再建功立业。
海拔1900多米的月亮山望海楼里,民兵护林员刘军和妻子王娟收拾好行李,等待下山的通知,“黄的落叶松,绿的樟子松,都白了,这雪得有20厘米了。”
大雪,意味着火情风险降低。刘军和王娟终于可以回家,来年3月15日再上山。
这一天,林场森林扑火队也放假了。今年9月以来,他们24小时在位,保证一旦有火情3分钟内完成集结,随时能战。这支50人的突击力量,全部由退役军人组成,平时进行体能和技战术训练,实行严格的一日生活制度。
“感觉和在部队时一样。森林消防对体力要求高,纪律性强,讲究团结协作。”郝帅曾是陆军某部一名通信兵,退役后加入扑火队,“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好每一棵树。”
守护林场,防火为第一要务。塞罕坝人对“火”极其敏感,他们牢记这样一句话——
“很久很久”,对刘军和王娟夫妇来说,是13年的坚守。13年里,他们写下的瞭望登记本摞起来有1米高。
“很久很久”,对郝帅和其他大多数扑火队队员来说,是三代人的接力,“这片林子是爷爷育的苗,那片林子是父亲种的树”。
“很久很久”,对塞罕坝人来说,是从一棵树到万顷“海”的。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用青春、汗水,甚至生命,伏冰卧雪、不懈奋斗,铸就了牢记使命、艰苦创业、绿色发展的塞罕坝精神,把昔日飞鸟不栖、黄沙遮天的荒原,变成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人工林场,筑起为京津阻沙涵水的“绿色长城”。
塞罕坝机械林场建设初期,王尚海(右二)、刘文仕(左二)等林场领导在茫茫荒原规划美好蓝图。
塞罕坝,蒙语,意为“美丽的高岭”,曾是皇家后花园,森林茂密、水草丰沛。清朝末年,为弥补国库亏空开放围垦,千里松林被砍伐殆尽。新中国成立初期,这里被荒漠、流沙占据,到处是荒山秃岭。
往北是浑善达克沙地,往南是京畿重地。当塞罕坝这道连北接南的重要生态屏障轰然倒下,内蒙古高原流沙大举南进,“风沙紧逼北京城”。
上世纪60年代初,正值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国家仍咬紧牙关,决心建一座大型国有林场,恢复植被,阻断风沙。
1961年10月,时任林业部国营林场管理局副局长刘琨,率队登上塞罕坝,策马走在冰天雪地的荒原。3天后,他们才在红松洼一带望见了一棵迎风而立的落叶松。
“这棵松树少说有150多年树龄,证明塞罕坝上可以长出参天大树。”刘琨默默抚摸着树干,未语泪先流,“今天有一棵松,明天就会有亿万棵松。”北方第一个机械林场地址就此选定。
1962年,来自全国18个省、市的127名农林专业大中专毕业生来到塞罕坝,与当地242名干部、工人一起,组建塞罕坝机械林场。
那一年,40岁的承德地区地委专员、农业局局长王尚海,一位抗战时期的游击队长,奔向新的“战场”,任林场第一任党委书记。他的战友包括出任林场首任场长的专署林业局局长刘文仕,林业部派来的工程师张启恩,以及围场县委派出的十几名优秀公社书记、区委书记、县局局长,他们分任塞罕坝分场书记、场长和科室负责人。
那一年,20岁出头的赵振宇是承德农专农学专业的应届毕业生。他在志愿去向一栏中写下:服从组织分配。几天后,他和大家一起唱着歌上了坝,成了第一代塞罕坝人。
“渴饮河沟水,饥食黑莜面。白天忙作业,夜宿草窝间。雨雪来查铺,鸟兽绕我眠。劲风扬飞沙,严霜镶被边。”今年88岁的林场第一代建设者张国军记得,当时环境十分恶劣,生活条件艰苦,造林难度非常高,“就靠着一股子劲,想着怎么也得把党交给的工作做好。”
响应党的号召,听从党的召唤,完成党的任务,纵有千难万险在所不辞。平均年龄不到24岁的第一代塞罕坝人,在茫茫荒原“先治坡、后治窝,先生产、后生活”,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
只有荒凉的沙地,没有荒凉的人生。一棵棵树苗,在冰天雪地里顽强生长,长成一望无际的绿色林海。1982年,塞罕坝林场在荒原造林96万亩,总计3.2亿余株,超额完成任务。听到这个消息,刘琨老泪纵横:“在塞罕坝那样的地方造林,没有一种信念、没有一种精神是不行的。”
如今,这棵“功勋树”,依然在红松洼迎着风雪傲然挺立,见证着115万亩树木,让濯濯童山“换了人间”。
塞罕坝的树,比想象的小,不高大也不粗壮。在年均气温零下1.3摄氏度、积雪7个月、无霜期只有60多天的塞罕坝,它们倔强生长着。
塞罕坝有一片最老的林子,最粗的落叶松胸径只有20多厘米,最高20米左右。这片林子,是1964年马蹄坑大会战的成果,是塞罕坝的“绿色之源”。
当时,林场成立两年,由于缺乏在高寒高海拔地区造林的经验,种十棵树活不了一棵,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为了稳住军心,王尚海和4位场领导把家人从承德、北京等地接到林场,从原本舒适的楼房搬到坝上简陋的职工宿舍,在塞罕坝扎下了根。
他们急需的,还有一场提振士气的胜利。王尚海和中层干部跑遍林场的山山岭岭,选中一块形似马蹄、适合机械化种树的地方。
1964年春天,120名精兵强将,带着当时场里最精良的装备,向荒原开战。树苗是一棵棵精挑细选的落叶松,栽植密度经过精心测算,所有树苗全程保湿,植树机栽种后每一棵树进行人工校正……此役,种下516亩落叶松,成活率达90%以上。面对一片稚嫩的绿色,王尚海这位抗战时期一夜间炸掉日寇4个炮楼的老兵,激动地号啕大哭。
一场只能打赢、不能失败的关键之战拿了下来,塞罕坝人创业的心定了,大规模绿化造林的大幕从此拉开,逐渐由每年春季造林发展到春秋两季造林,最多时一年造林8万亩。
1989年,王尚海逝世,家人遵从他的遗愿将骨灰撒在马蹄坑林区。后来,这片林子被林场人称为尚海纪念林,纪念老书记,也纪念老一辈塞罕坝人科学务实、坚韧不拔的精神。
苦干,不意味着蛮干。从一粒种子到壮苗上山,从一棵幼苗到万顷林海,塞罕坝的创业史,也是一部中国高寒沙地造林科技攻关的创新史。
塞罕坝展览馆里,陈列着一“胖”一“瘦”两把植苗锹。“胖”的那把是从前苏联引进的科洛索夫植苗锹,重3.5公斤。“瘦”的那把改进后增加了两翼脚踏杆,却轻了1.2公斤,效率提高一倍以上。这是林场第一任技术副场长张启恩领着技术人员结合塞罕坝的地质条件研究出来的,至今仍在使用。
狍子回来了,小鸟回来了,经过两代林场人的努力,塞罕坝森林覆盖率达到80%以上,剩下的都是不宜造林的荒山。
“种树,是我们的使命,不能让每一寸土地闲置。每多种一棵树,都会有它的作用。”第三代塞罕坝人、林场林业科副科长范冬冬说。2011年以来,他们把10万亩石质山坡作为主战场,采取客土回填、使用容器苗等方法,克服坡陡、石硬、路不通的困难,见缝插绿。这些树木成林后,塞罕坝森林覆盖率将达到86%的饱和极值。
“吃祖宗饭、断子孙路不是能耐,能够还祖宗账、留子孙粮才是本事。”走出尚海纪念林,白桦林前大标牌上的大字格外醒目。
问起塞罕坝什么时候最美,当地人会推荐7月到9月间,那是色彩最为斑斓的时节。他们也会告诉你,塞罕坝的四季其实都很美:春天有雨,夏天有花,秋天有林,冬天有雪。
1993年,塞罕坝国家森林公园成立,络绎不绝的游人前来观赏。公园里有一个七星湖景区,因有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7个天然湖泊,空中俯瞰如同北斗七星而得名。不知何时,景区中多出一个宽约5米的水泡子,让七星湖变得“名不副实”。
这是山林水草湖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棵树就是一台制氧机,一片林就是一个蓄水池。经过长期科学管理,塞罕坝机械林场每年涵养水源2.84亿立方米,可固定二氧化碳86.03万吨,释放氧气59.84万吨。这是大自然回馈给塞罕坝的巨大财富。
塞罕坝国家森林公园也有“幸福的烦恼”。2017年,公园接待游客50万人次,门票收入达4400万元。如果扩大游客接待量,收入自然也会提高。但公园作出决定:严格控制入园人数、控制入园时间、控制开发区域、控制占林面积。
种好树,塞罕坝人有一种朴素的生态意识;用好树,塞罕坝人有一种自觉的生态意识。
不能守着“金碗”没饭吃,更不能砸了“饭碗”换饭吃。“如果生态效益没有了,用再多的经济效益也难以挽回。经济账和生态账、小账和大账孰轻孰重,头脑必须清醒。”林场党委书记安长明说。
如今,万顷林海生长在塞罕坝,但“绿色”效益早已溢出此地。随着塞罕坝林场生态效益逐步显现,森林旅游、绿化苗木、风电、碳汇交易等绿色产业已成为林场主要收入来源。林场通过生态建设,还辐射带动周边近4万人脱贫致富,实现生态效益、经济效益、社会效益有机统一。2021年,塞罕坝机械林场被授予“全国脱贫攻坚楷模”荣誉称号。
“我们相信,种下绿色,就能收获美丽。种下希望,就能收获未来。”2017年,塞罕坝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地球卫士奖”,第一代塞罕坝人陈彦娴代表林场发表感言。
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塞罕坝的绿水青山滋养了一方百姓,也在首都形成了一道绿色生态屏障。
“这百万亩林海,靠的是三代人艰苦创业接力拼搏,靠的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守。到2030年,林场有林地面积将达到120万亩,森林生态系统更加稳定、健康、优质、高效,生态服务功能显著增强。”林场场长陈智卿说。
我是塞罕坝机械林场森林扑火队的一名队员,2017年成为塞罕坝民兵应急连一员。我们一家三代都与塞罕坝结缘,说来也巧,爷爷种树,父亲防火,我负责扑火。
如今,爷爷陆成去世已经3年了,但每次路过尚海纪念林,我都会想起他讲述的当年参加马蹄坑大会战的故事。
1962年,爷爷成为林场第一代职工。1964年,林场老书记王尚海带着大家挺进马蹄坑,开始轰轰烈烈的种树大会战,爷爷就是其中一员。
马蹄坑大会战的艰苦,超出常人想象。爷爷常讲,当年没有运输车辆,就靠肩扛人背把树苗运上山;没有后勤保障,大家就着雪水啃冷窝头;没有住所,大家就在河边搭窝棚,早上起来衣服、被子上满是白霜。
关于塞罕坝,爷爷告诉我的是“苦”,父亲陆爱国说的是“熬”。他17岁就进入林场工作,我13岁那年,他和母亲成了林场望海楼的夫妻护林员。
那时,塞罕坝“一年一场风,年头到年终”。望海楼顶端的瞭望台只包着一层薄铁皮,四处漏风。白天,父母每隔15分钟就要用望远镜瞭望辖区林海,记录天气和风力,观测是否有火情。晚上,9座望海楼的夫妻护林员还要轮流瞭望值守。
他俩在望海楼一干就是15年,跟家人聚少离多。记得那是2003年,塞罕坝迟迟没有下雪,防火压力非常大。父母从4月份上山,直到第二年春节都没有下山,留下16岁的我和爷爷奶奶在围场县城过年。除夕夜,县城里爆竹声四起,家里却冷冷清清。父亲打电话来要跟我说话,可我咬着牙就是不接电话,心里对他们充满责怪。爷爷对父亲说:“没事,家里挺好的,你们不用惦记,在坝上好好看林子。”直到今天,我还清楚记得爷爷当时叹了口气,但没有劝我接电线岁了,每天还坚持进林场巡逻。他常对我说,在岗一天,就要守护林场一天。
2009年,我从部队退役,作为年轻人也曾有走南闯北的想法,但时不时总会想起塞罕坝。我想,我是林场的孩子,注定要守护最宝贵的绿色财富。于是,我回到塞罕坝,成了一名扑火员。
每年,林场有七八个月的防火期,我们要在单位备勤,做好随时出动准备。我是消防车驾驶员,但高压水枪、风力灭火机、无人机我都能熟练使用,就是想多掌握扑火技能,更好地守护这片林子。
如今,我也过了而立之年,由于常年不在家,跟9岁的儿子视频时,他也经常会故意扭头做出不理我的样子。从他身上,我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终于理解了爷爷的那声叹息。但我清楚,作为林场人、作为应急民兵,自己身上的责任有多重,也希望儿子长大后,能接过塞罕坝“林四代”的接力棒,把塞罕坝精神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