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济南泉城路,行至芙蓉街南口,见一组铜质雕塑。铜雕再现了当年刘鹗在大明湖南岸的明湖居听黑妞、白妞说唱梨花大鼓的场景:黑妞、白妞说得尽情,老残全神贯注听得痴迷,竟忘记了举到半空的茶盅;斟茶的小二,也乜着说唱者,全然不顾茶水溢出,几个动作把梨花大鼓夺人魂魄的魅力“挑”了出来。
有济南文人言,一个雕塑现出两个茶元素,茶盅和斟茶的小二,足见当时茶不离手的世风。也有人说,那时济南人对茉莉花茶情有独钟,刘鹗在这里旅居多年,早就爱上济南“那口香”,铜雕上的刘鹗并非忘记了手中的茶盅,是向黑妞、白妞道贺呢:你俩小妮的腔儿韵儿像茶盅里的茉莉茶水儿,这香儿鲜儿柔儿,让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无一个毛孔不畅快。还有人说,茶盅里的茶不见得是茉莉花茶,也可能是洞庭碧螺春、西湖龙井、君山毛尖呢?
的确,清代文学家刘鹗是个爱茶之人,他的《老残游记》里时不时就“飘”来茶的香味儿:“这趵突泉池中流水,汩汩有声。池子正中间有三股大泉,从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这三股水均比吊桶还粗。池子北面是吕祖殿,殿前搭着凉棚,摆设着四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卖茶……”但文中也没有道出是茉莉花茶。看来,刘鹗茶盅里的茶还得追“根”,然翻遍《老残游记》,书中并没有提到“那口香”,只好再访济南茉莉花茶传人。
走进济南张庄路上的济南茶叶批发市场,像步入了一个“茶观园”。近千家不同茶号、不同品牌的茶在这里汇集,你买我卖,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虽然经营茉莉花茶者不少,但济南百年传承的茶庄却鲜见。来到百年老字号德容久茶庄,茉莉花香撩人,见一位年已半百的老人正在沏茶,他就是德容久茶庄的传人王寿强。
见客待茶,只见他坐在茶台前,先是烫洗茶具,然后用木勺舀上一勺茶叶放进盖碗里,注入煮沸的泉水。瞬间茶芽在水中翻滚,茉莉的香气弥漫开来。端起茶碗,先闻其香,再轻抿一口,茶汤在口中回旋,缓缓下咽,感受到了唇齿间的花香茶润,妙不可言。
品茗拉呱中得知,济南茉莉花茶的源头,要追溯到当年植灵茶庄的重要人物许汉臣先生,当年许汉臣把他的制作技艺传授给徒弟孙亚白,孙亚白又传授给了眼前的王寿强。
济南问茶,要从唐代说起。唐《封氏闻见记》中有载:“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大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寝,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效仿,遂成风俗。”灵岩寺连着济南的地界,济南人自然近水楼台,在唐代开元年间饮茶之风渐起,遂成了中国北方饮茶的发源地,至今已有1300余年的历史。
那时的茶还不是茉莉花茶,宋代苏辙在济南居官三年,其《次韵李公择以惠泉答章子厚新茶》一诗云:“枪旗携到齐西境,更试城南金线奇。”枪旗就是旗枪,它是绿茶,叶片称旗,叶芽称枪,再用济南城西金线泉的水来煮泡之,那滋味定是怡人。济南泉水素以清冽甘醇闻名天下,怡人的“泉茶”吸引来无数江南士子、茶人。
清代乾隆年间,江苏吴县诗人张埙来到济南,遍观泉湖之美,欣然作《趵突泉》诗:“煮茶风炉处处火,湔裙水阁家家桥。一城士女在一水,它郡无此风光饶。”当时,济南到处都是风炉煮茶论茗的状况,足见茶已走进百姓们的生活中,且喝的大多已是茉莉花茶,原因是济南喝茶不产茶,闽茶一直受济南人青睐,当清代福建茶商的茉莉花茶与济南的泉水交融,茶汤清澈明亮,香气芬芳,回味悠长,一下子“拿”住了济南人的“舌尖”。至此,济南茉莉花茶盛行起来。
清末民初的济南茶市红红火火,特别是济南开埠后,胶济铁路上的火车“呜——”地一声,又给茶市“火上浇油”,孟洛川开的“祥”字号茶庄、植灵茶庄、广益恒茶庄、恒丰泰茶庄、德容久茶庄等中、小型茶庄近三十家,还有西关茶业“五大行”:裕成栈、敬成栈、太来栈、恒联栈、复兴栈。济南茶商每年从福建、浙江、安徽购进茶叶近400万公斤,100多个火车皮才能装得下。这些茶不光是济南人喝的,如果泡着泉水喝能把大明湖喝干了。这时,济南已成为江北的茶叶批发地,各地茶商云集,还有济南的茶号在北京、天津、青岛、烟台、周村开了分号。济南此时已被称为北方第一茶城。
平民百姓爱在家里喝茶,讲究点的要去茶馆品茶。来了客人到饭店吃饭,上菜前要先上一壶茉莉花茶。济南的文人墨客更是嗜茶如命,吟诗、作画、下棋、聚会,皆离不开茶。唱戏的、唱小曲的、说快书的,台前的桌上必有一壶茉莉花茶,好像只有抿着茶、嗑着瓜子,台上的声音才能畅快地灌到耳朵里。自然而然,刘鹗的茶盅里的茶定是济南人最爱的“那口香”茉莉花茶了。
1920年,17岁的许汉臣进入普利街上的德容久茶庄当学徒,老板是济南槐荫区西沙王庄的孙景星先生,孙先生擅长窨制茉莉花茶,把茉莉花、玉兰花的香气“窨”到烘青绿茶里,许汉臣耳闻目染,“挑”起了的兴趣,即拜孙氏为师学习“窨”茶技艺。德容久茶庄1929年因故停业,1930年许汉臣被植灵茶庄聘用。精明好学的许汉臣不仅做采购、制茶,还担任“植灵”在福州、南台开设的茶厂厂长。许汉臣制作、经营茶叶60年,精通茉莉花茶的窨制,并把他的技艺传给了他的徒弟孙亚白。后来,他还编写一本《中国茶》的书,一直传到今天。
“祥”字号茶庄当了几年的“老大”,后来被植灵茶庄直追上来,“植灵”打出“灵雀大方”“植灵百叶香”的旗号,且不说招牌上写了“一瓯资舌,宿酒顿解;三盌啜罢,肌骨轻松”,竟然在报上刊登广告《长》:“明日梅兰芳露演”,翌日市民蜂拥至此,并没见到梅兰芳,只是植灵茶庄挂的大布帐上写道:“新到梅兰芳香茶”。好在济南宽容,并不追究,只顾挤着笑着抢购新茶,还夸“植灵”脑瓜子灵,会逗乐子。财大气粗的“植灵”脑瓜也真是灵光,在福州、南台开设了茶厂,让许汉臣当厂长,他不负所望,在当地用好茶好花窨制茉莉花茶,直接发运到济南,这一下,茉莉花茶更香、更鲜灵醇厚、更持久了,济南人越香喝得越恣了。
“早上一壶茶,饿死卖药的”,在老济南看来,泉水泡花茶和柴米油盐一样重要,“那口香”难以割舍。
后来的战争让济南所有茶庄遭遇“寒冬”,但那口茉莉花茶还是成了人们心中的慰藉。1950年代初,济南的茶庄达到120多家;1956年公私合营后,济南许多茶庄归属济南烟酒公司所属的门市部;1990年代,济南茶叶市场再度“顶土冒芽”,茶号达到了580多家。眼下。仅张庄路的这一个茶叶市场,茶号就达到了近千家。然而,现在让人遗憾的是,当年老济南的“那口香”茉莉花茶买的、喝的人越来越少了。
在德容久茶庄品茶至此,忽略了一个大问题,为何盖碗里见茶不见花,却闻茉莉香?
王寿强一笑,咱们喝的是:头道香味浓,二道茶更香,三道四道香不减,五道六道香不淡;看不到花瓣,是因为花香钻到了茶的“骨头”里了,花瓣已经取出。
孙亚白把茉莉花的制作技艺传给他后,他一直在琢磨当年“那口香”的事儿。觉得香在窨上,所以几十年来,每年3月份开始到福建茶叶产地收购茶坯,7月份再把茶坯运去广西横县窨制。因为福建的茶坯外形紧结,身骨重实,汤色清澈碧绿,叶底明翠嫩绿;广西的茉莉花花期早、花期长、花蕾大、香味浓。此茶此花窨出来的茶,才能让嘴刁的济南人喝出当年的“那口香”的味道。
接着,他道出窨茶的“道道”,从选花、养花、筛花、拌花,到打堆、静置、通花、出花,如数家珍。
窨茶需要含苞待放的茉莉鲜花花蕾,摘花必须是在伏天里的晴天,下午2时以后开始采摘,气温在34℃左右,此时花的芳香油含量最高且持久。采摘后的花,要进行适时摊晾和养护,让其保持旺盛的生机。筛花的目的就是分花,剔除青蕾。拌花的目的是把花蕾和茶均匀拌和在一起。拌好了花,之后要打成高度宽度相同的堆。静置需要12个小时以上,花蕾在茶中绽放,吐出的香直接被茶叶吸收了,所以要保持一定的温度、湿度、氧气含量,创造一个适合于茉莉花正常释花香的环境。
还有通花,将茶、花堆散开,摊薄,翻动散热,让花的香气再充分释放,便于茶叶均匀吸收。经过一个晚上的静置,茶叶吸收茉莉花香的同时也吸收进入部分水分,要及时把花渣筛出来,以防影响最终的纯爽度。筛花后的茶本身发潮,需要烘焙排除多余的水分,保留花香,烘焙的过程中需要调整好:烘焙的温度和茶叶的厚度及烘干机的运行速度,也有着极其精准的要求,且干燥到什么程度、含水率保持多少、花香含量到多少,这需要凭多年的制茶经验才能判断,火候一旦没掌握好就会影响香气和鲜灵度。经初烘的茶坯,及时薄摊在篾盘内或竹垫上散发热气,同时让茶坯中的水分重新分配均匀……这是第一遍窨制,七天后再进行第二遍的窨制,最纯最香的茉莉花茶要经过九遍窨制。
作者简介:杨润勤,笔名,杨子,山东宁阳人,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大众日报社高级记者。
自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涵盖小说、报告文学、散文、杂文、诗歌、剧作等多个领域,已发表长篇小说《黑葬·红葬》《错误季节》,散文集《旅人情结》,诗集《爱的流韵》,长篇报告文学《大地之根》《医道》《大道通天》《朝阳之旅》《广北记忆》《大河记忆》,短篇报告文学《苏毅然:感受伟人情怀 》《姜昆:笑声是和谐的黏合剂》《张运:倾心解读心脏密码》《彭实戈:跋涉在数学的莽原上》《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一个山村的“脱贫密码”》《永远的抗日英魂》《“复活”齐长城》等近百篇,作品共计近千万字。近期执笔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雪线上的奔布拉》已由山东教育出版社、西藏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汉语和藏语)。曾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奖、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新闻奖、山东省纪念抗战文学创作特别奖及省内外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