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长青,岁月悠悠,无言的墓碑见证着一份厚重的承诺,也记载下一段段气壮山河的英雄赞歌。

  为了守护战友、英烈的墓碑,张顺京、艾买尔·依提、欧兴田等人,都不约而同选择把家安在烈士陵园旁,几十年如一日与清贫、寂寞为伴。这一义举,体现了一种无私高尚的奉献精神、一份真挚厚重的家国情怀。更令人感动的是,他们这份对战友的情、对英烈的敬、对祖国的爱,化作了一种无形的家风。他们的下一代自觉地进行接力,让对革命先辈的尊崇和惦念不断传递……

  革命战争年代,无数革命先辈前仆后继、浴血奋战,擎旗冲锋、英勇献身。他们中有许多人的姓名无人知晓,有许多人的遗骸不知所踪,有许多人的青春永远定格,有许多人的明天融入了祖国星河……他们以鲜血和生命,浸染了华夏神州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留下的精神和嘱托,至今仍激励着我们前进。为他们守护好墓碑,守护的不仅是一个个至忠至诚的灵魂,更是一座座巍峨的精神丰碑、广大军民共同的精神家园。

  缅怀是心灵的向往,前行是最好的纪念。透过这些守陵老兵和家人的选择,我们还可以看到,家庭是人生的重要课堂,家风会给人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这种崇尚英烈、爱党爱国的家风熏陶下,身处这些家庭中的下一代们,才主动从父辈手中,接过这份沉甸甸的义务和责任,在与英烈为伍、与山河为伴的真情守护中,默默奉献青春和汗水。

  良好家风是一个家庭的精神内核,千家万户的房檐下、灯火旁,每个孩子的成长,都离不开长辈的言传身教,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日用而不觉”的生活习惯和一以贯之的处事品格。我们在家风养成中,不仅应将讲信修睦、崇德向善、忠孝仁爱、勤俭节约等中华传统美德涵盖其中,更应常念革命先辈忠诚于党、牺牲奉献、报效国家、为民造福的大忠大爱,自觉赓续好传统、好作风。如此,方能让正能量充盈家庭,让红色基因灌注血脉,让顾“大家”、爱国家的“小家”越来越多。

  另一方面,身教同样是一种家风。走好属于我们这代人的长征路,才能更好地为下一代人做好示范。周恩来同志曾动情地说:“一想到我们死去的那些烈士,我们亲密的战友们,就有使不完的劲,要加倍地努力工作,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今天,面对新征程、新任务、新考验,我们同样应当化追思为责任、化崇敬为使命,始终胸怀赤子之心,坚守报国之志,在一次次担当实干、勠力向前中,为党、为祖国、为人民多作贡献;在言传与身教相统一、真理力量和人格力量相统一的过程中,让良好家风可学可感、代代相传。

  “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一个国家和民族要走向强大,就必然会有人付出代价甚至牺牲。让我们始终高举英烈传递过来的精神火炬,在高山、在海岛、在乡村、在城市……到处都留下奋斗的身影,时时都行进在先辈的目光中,为子孙后代立起立德修身的榜样,为完成党和人民赋予的任务作出更大贡献。

  4月,红色的樱花与白色的泡桐争相盛开,簇拥着叶城烈士陵园里的233座英雄冢。陵园内,“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14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陵园东北角,矗立着艾买尔·依提的墓碑。他是这座陵园的管理员,曾带领全家为牺牲的战友守墓47年。他去世后,儿子艾尼瓦尔·艾买尔带着妻儿接续了这份神圣的使命。

  夜深了,53岁的艾尼瓦尔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缓缓走出陵园陈列馆。妻子阿孜古丽·尼亚孜轻轻搀扶着他,回到住处。他们的住处是陵园附近两间小房子。53年来,三代人就住在这里守护烈士陵园。

  艾尼瓦尔的父亲艾买尔1968年退伍返乡,先后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和中学校长。当听说叶城县民政局招人守烈士墓时,他毫不犹豫报了名:“当年,与我在一个战壕里战斗过的6名战友,都安葬在叶城烈士陵园,我不能让他们感到孤单。”

  1970年,叶城烈士陵园建成,艾买尔带着妻子和出生6个月的儿子艾尼瓦尔,搬进了陵园旁的两间土坯房。

  “在我小时候,陵园里十分荒芜,父亲就带着我除草、种树、修坟。”艾尼瓦尔记得,当时陵园道路不通,没有水电,自己就陪父亲推着独轮车,从3公里外的林场拉水、拉树苗。“这里土壤条件差,很多树枯死了就得重新种。我和父亲几十年种了多少树,都记不清了……”

  2017年8月,艾买尔因病去世。遵照老人的嘱托,艾尼瓦尔将艾买尔安葬在陵园东北角。守护陵园47年后,艾买尔和战友们长眠在一起。那天,许多叶城群众自发来到陵园为艾买尔送行。提及此事,艾尼瓦尔的眼眶有些红。虽然他们父子不是土生土长的叶城人,可叶城人民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亲人。

  如今,艾尼瓦尔和妻子的头发也已经花白。站在这个与自己同龄的陵园里,艾尼瓦尔感慨道:“这座陵园不仅是烈士精神的见证,也是我今生今世最难舍的地方。我在这里生活了53年,再苦再难我都会一直守下去。”

  长在英雄故里、讲述英雄故事、传承英雄精神,一直是艾尼瓦尔全家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艾尼瓦尔的大儿子艾合麦提江从小在陵园长大。每当有参观者前来凭吊,艾合麦提江都会主动承担讲解工作,饱含深情地讲述英烈的故事。对他来说,作为军人后代,让人们铭记英雄的故事,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艾合麦提江记得,爷爷在世时,经常带他去种树,路上还给他讲战斗故事,特别是讲到自己的战友时,眼中常含泪花。艾合麦提江即将大学毕业。他准备报名参军,像爷爷一样保家卫国。

  艾尼瓦尔的女儿古再丽努尔小时候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拿着小棍边比划边讲:“司马义·买买提是战斗英雄……”长大后,只要有时间,她都会到陵园当义务讲解员,最多时一天接待过十多批参观者,嗓子累得几乎说不出话。她认为这些都是值得的:“讲英雄故事,纪念英雄,既是对爷爷的告慰,也是对英雄最好的纪念……”

  清明节前后,是艾尼瓦尔夫妇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陵园每天都有数百人前来扫墓。夫妻俩负责接待烈士家属、打扫卫生、安排参观……从早晨忙到晚上,有时连水都顾不上喝。

  几十年间,艾尼瓦尔心里积攒了许多温暖回忆。有一年,一名烈士亲属从外地来到陵园祭拜,专门找到他,特意向他的父亲艾买尔深深鞠躬。去年春天,新疆军区某部赴高原驻训前,几千名官兵来到烈士陵园祭拜英烈。艾尼瓦尔拖着行动不便的双腿,认真地为官兵解说。临走前,官兵齐刷刷地向艾尼瓦尔敬了一个军礼……

  多年来,艾尼瓦尔一家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孤单”的墓碑。每逢过年过节,夫妻俩都早早准备好祭拜用品,给这些英雄扫墓。“这里的烈士,牺牲时大多20岁左右,很多没有后人。我接爸爸的班,把自己当作烈士的后人,给这些可亲可敬的叔叔们守陵尽孝。”艾尼瓦尔说。

  如今,艾尼瓦尔每天沿着父亲的足迹,打扫陵园卫生,拔去墓前的杂草,看看树苗的长势。越来越多的人怀着崇敬,走过茂密的苍松翠柏,走过高耸的纪念碑,走过庄严肃穆的陈列馆,走过刻有烈士姓名的大理石纪念墙……

  这是一张特殊的合影。由于欧阳(左)与欧兴田(右)没有拍过合影,本文作者特意用两人在陵园讲解的场景通过电脑合成制作了这张图片。 作者供图

  “世上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欧阳特别喜欢这句话。在他看来,有些事情,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了才会看到希望。

  皖北固镇,麦苗青青。忙完农活,吃过晚饭,清凉村欧家庄的乡亲们早早就睡了。村庄北边是“淮北西大门抗战烈士陵园”。80后“守墓人”欧阳做完巡园工作后,搬出一架天文望远镜,仰望苍穹,细数星辰。

  欧阳并非天文爱好者,望远镜是他低价淘来的。他说,看星星,可以打磨时光、消解烦闷,同时也用来怀念“化作星星”的爷爷。

  欧阳打小跟着爷爷生活。当时,陵园里长满野草,没有围墙、没有碑石,就连爷孙俩栖身的地方,最初也只是个简易搭建的瓜庵子。刮风下雨的时候,瓜庵子经常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后来,欧阳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喜欢躺在爷爷的破草席上,透过石棉瓦的窟窿,自由自在地数着满天星斗。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完,爷爷的故事也多得讲不完。

  在欧阳的印象中,爷爷欧兴田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在家里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有人曾出很多钱给欧兴田,条件是把父母的坟迁进陵园。欧兴田怒斥:“你问问躺在陵园里的英烈答不答应?”

  欧兴田本不姓欧,祖籍山东。早年兵荒马乱,他跟着父亲一路讨饭,来到安徽固镇,给地主家做长工,受尽欺凌。

  幸运的是,当地一位进步青年欧明海,悄悄地把欧兴田送到了淮北中学。这所学校是新四军创办的学校,专收贫苦子弟,上学不要钱。从此,欧兴田开始读书识字,接受进步思想。

  1938年,皖北沦陷。眼看乡亲们一个个惨死在日本侵略者血淋淋的屠刀下,14岁的欧兴田和班上9名同学自发组成“尖刀班”抗日,并承诺活着的人要为死去的人收尸。9个少年在手臂上刻下了各自的名字,作为死后辨别身份的凭证。后来,他们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当年的“尖刀班”只剩下了欧兴田。1981年12月,戎马一生的欧兴田从军队离休,放弃优越生活,带着当年的承诺,回到了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偏僻的清凉村,着手重建淮北西大门抗战烈士陵园。这一干,就是30年。

  年龄大了以后,欧兴田曾反复动员欧阳守墓。然而,欧阳高中毕业后,想到更大的世界闯一闯:“俺爷爷把钱都搁陵园里了,俺当时就想多赚点钱,把家里生活条件搞好点。”

  2016年3月6日,91岁的老兵欧兴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兑现了对牺牲战友们的承诺。他走后,欧阳怀着沉痛的心情整理了欧兴田留下的陵园资料。尤其是当他看到欧兴田临终前写下那句“不亢不卑,化作绿洲”,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那天,欧阳下定决心继续守护陵园。他从城里搬到乡下,成了第二代“守墓人”。

  在7年的守墓生活中,欧阳曾热血滚烫、怀揣希望,也曾孤寂无聊、苦闷无助。在他特别难过的时候,会想起爷爷。“俺爷爷临死前讲,爱国不是喊口号,而要干实事,力所能及地做好本职、尽到本分。”

  如今,陵园正移交退役军人事务部门管理,将全面进行升级扩建,大门外的乡道也将改建为省道,方便游客前来祭扫。

  “家祭无忘告乃翁。”欧阳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对爷爷讲,他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

  华山脚下,春雨连绵。天刚蒙蒙亮,张顺京就一瘸一拐地来到一排排烈士墓碑前,扫去被夜雨打落的散枝落叶。

  1979年,张顺京参军入伍前,与胡海燕订下婚约。两年后,胡海燕再次见到张顺京时,曾经高大精神的帅小伙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头顶触目惊心的弹痕下,一块弹片深深嵌入无法取出。因为脑部受到重创,张顺京的语言能力受到很大影响。胡海燕心疼得直掉泪。

  不久,他们在农村老家办了一场简单温馨的婚礼。婚后,胡海燕陪着张顺京来到陕西荣誉军人康复医院继续休养。那天,当张顺京提出要搬到华山烈士陵园为烈士守陵时,胡海燕同意了。她了解张顺京,知道这个1米9的西北大汉对部队有着深厚的情感。他常常念叨的一句话便是:“我欠牺牲的战友们一条命。”

  两人搬到烈士陵园的当晚,就下起了大雨,残破的房间里也下着“小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两人只好搬进骨灰堂,用砖头和木板在那里搭起一张简易床。

  提起那段经历,胆小的胡海燕至今仍心有余悸:“骨灰堂不大,摆满了骨灰盒,晚上睡觉时,床头紧挨着放骨灰盒的架子。当年,陵园四周都是荒地,晚上总是有猫头鹰叫个不停。我躺在床上整晚整晚不敢睡觉。”

  因为好几天睡不好觉,白天割草时,胡海燕精神一阵恍惚,镰刀在手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喷涌出来。积压多日的委屈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我不要在这待了,咱们回家吧……”

  看着妻子蜡黄的脸,张顺京低下头一边为她包扎,一边安慰,“我没什么文化,讲不出大道理。但我知道,我是从死人堆里被战友救回来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这份恩情我这辈子还不完。我是个残疾人,你愿意跟着我吃苦,你的恩情我也还不完。”随后,几滴泪珠落在胡海燕受伤的手掌上,化成一片殷红……

  那天以后,张顺京再不舍得让胡海燕干活,天不亮就悄悄起床,拔草、平地、挑水,一个人张罗着修围墙,为瓦房换房顶、抹腻子,想着赶紧把陵园收拾出个样子,给胡海燕一个新家。

  陵园没有水井,挑水要去离这里最近的华山中学。张顺京拖着伤腿挑扁担,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一趟下来汗水浸透了衣服。有一次,胡海燕想帮忙,手刚摸到扁担就被张顺京一把夺过:“你别动,我是家里的男人,苦活累活我来干。”胡海燕又夺回扁担,笑着说:“咱俩是夫妻,你的事我不是不支持,好日子孬日子我也不挑!”听见妻子的话,张顺京眼眶一红,跟着笑了起来。

  就这样,夫妻俩每天起早贪黑,很快就住上了新房。1983年,张顺京和胡海燕的儿子出生了。张顺京为儿子取名张盘石。盘石,取义“坚若磐石,不动如山”。胡海燕从中看出了丈夫的决心。刚在老家生产完的她,一咬牙又跟着张顺京回到了陵园,从此再也没提过离开的事。几年后,女儿张文娟也出生了。

  说起童年,张盘石印象里放学回家就是不停地割槐树枝、扫树叶、拔杂草,划破手是常有的事。

  有一年,张顺京找来了许多红砖,全家人一起为整个陵园铺上。“我那年才五六岁,一块砖都拿不动,只能两手抓着一头,拖着走,还总摔跤。”女儿张文娟回忆道。

  陵园在一家人的照料下逐渐变了样子。那年,在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原来的骨灰堂被三层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代替,烈士坟茔经过重新整修,换成了一排排整齐的大理石墓碑。

  骨灰堂如今取名“天福堂”。门口两侧各挺立着一棵松树,是张顺京41年前刚来陵园时种下的。“当年它们还没我高,现在我儿子都9岁了。”张盘石指着松树说。

  每年清明前,张顺京和胡海燕总要提前几天把陵园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人们前来祭扫时,张顺京就给大家讲解。全园几百位革命烈士的姓名、出生年月,他都如数家珍。有时被人追问,他也会简单讲讲自己的经历。

  在张顺京讲解的只言片语中,张盘石逐渐明白了父亲对部队和战友的深厚感情。“他不能讲打仗的事儿,一讲就哭。”张盘石说。

  后来,政府送来一块石牌,上面刻有张顺京当年所在部队番号和老兵姓名。张顺京将石牌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要擦一擦,挨个念上面的名字:“我很多战友都不在了,我们活着的人必须永远记住他们。”

  张盘石高考结束后,张顺京要求他参军。张盘石考虑到张顺京因为战伤,一到阴天就头疼,希望能学医,更好地照顾他,便偷偷填报了医学专业。

  时至今日,每次提起这件事,张顺京仍然忍不住说:“你们都是靠着政府抚恤金养大的,不参军报国,照顾我干什么!”

  清明节前,张顺京的孙子张泽宇所在学校组织祭扫烈士陵园。见到许久未见的爷爷,张泽宇站直身体,给自己下口令,“敬礼!”看着可爱的小家伙,张顺京迎着朝阳回以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