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网讯 据福建日报报道(记者 张辉)从林区木材加工厂的小老板变成护林员、造林人,或变成生态旅游开发者,再到野生动植物爱好者……个人的命运转变往往反映历史的叙事。

  我省2016年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之后,许多人的角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林区生产经营方式、经济社会发展方式、国土生态空间格局随之变化;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的理念更深入人心。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不砍树也能致富。许多林农办民宿、饭馆、商店……吃起了“生态饭”,走出了一条保护生态与产业发展的双赢道路。

  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政策,改变了当年福建林区木材加工厂小老板老道和老黄的命运走向。本期《深读》以他们作为观察历史变迁的窗口,来探讨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这对时代的命题。

  邱恒玉,64岁,人称老道,永安市安砂镇罗丰村人;黄永远,53岁,人称老黄,德化县水口镇湖坂村人。

  相隔200多公里的两个村庄,通过四通八达的闽江水系,彼此相连;素不相识的两个人,通过殊途同归的水路,命运交织。

  罗丰村地处武夷山脉东南坡,闽江支流沙溪上游九龙溪流经而过。历史上,村里人靠山吃山,吃的就是满山遍野的天然林。小时候,老道经常看到光着膀子的放排人进山入水讨生活。

  在陆运不发达的年代,放排人是山区特有的职业。他们深入原始森林,挑选最粗壮的天然杉木、马尾松和杂木砍伐,这在林业上被称为“拔大毛”。随后,放排人“嘿呦嘿呦”将木材扛出大山,推入陡峭的山沟,使之顺势滑落至河岸。山下的放排人则将原木归集整齐,凿孔,用藤条、竹篾等捆绑成几十米长的木排。

  “木排既是运输工具,又是被运输的货物。”在老道的记忆中,放排是个高危职业。放排人在木排上搭起竹凉棚,架起小灶,撑起长篙,日夜兼程,顺流而下。深山峡谷,水急滩险,一篙撑不到位就可能撞上崖壁礁石,人仰排翻。因此,老人常说“有一口米吃,也不去放排”。

  木排一路逐流而下,从九龙溪汇入沙溪、西溪,进入闽江干流,最终抵达福州集散转运。巧合的话,罗丰村的木头很可能在这里遇上湖坂村的木头。

  湖坂村地处闽江支流大樟溪上游浐溪之畔,村庄被群山环抱,光天然林就有3万多亩。和罗丰村一样,湖坂村产的木头最早也通过水路放流至福州。老黄从小就深知放排艰险,伯公当年在大樟溪和闽江上是个响当当的放排人,却在途中遭遇不测。

  后来,公路、铁路兴起,安砂镇和水口镇相继建起了安砂水电站、涌口水电站,河运逐渐被陆运取代,放排人随之退出历史舞台,但山区对天然林的利用并未结束。从小耳闻目睹放排人故事的老道和老黄,不约而同选择以木材加工为营生。

  1985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开放木材市场,允许林农和集体的木材自由上市。这一年,当了几年民办教师的老道,开办了木材加工厂。5年后,刚刚高中毕业的老黄购置汽油运输车,帮村里的木材厂拉木头。不久,老黄发现搞木材加工要比搞运输有赚头,也加入了办木材厂的行列。

  那时,木材市场需求旺盛,加工板材、做矿柱、造船、木排养殖等都要用到木材。哪个村没钱了,就划一块山场出来招标,价高者得。

  老黄标到的第一块山场,位于德化县桂阳乡洪田村。那是一块优质天然林,主要树种是马尾松和杂木,最粗壮的松木胸径1米多。2000多立方米蓄积量标底价43.5万元,依然吸引了五六十人前来应标。最终,老黄以67万元的价格拿下了这片林子。

  很快,老道和老黄便成为各自村里活跃的“买手”。此时的他们还没有想到,千里之外一场特大洪水,为他们的命运转折埋下了伏笔。

  1998年,我国长江、松花江、嫩江流域洪水肆虐,引发了各界对天然林保护的重视。洪水刚退,党中央、国务院便作出了停止采伐长江上游、黄河中上游地区天然林的决策,以根治生态环境恶化,确保大江大河安澜。2000年,经过两年试点,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在17个省份全面启动。

  地处南方集体林区的福建并未被列入天保工程区。但对天然林的保护,同样在逐步推进。老道和老黄慢慢发现,以砍树为生越来越难以为继。

  20世纪90年代末,国家部署森林分类经营改革,将森林划分为生态公益林与商品林。前者以发挥生态与社会效益为主,只允许抚育更新等限制性采伐。2001年,福建划定并公布生态公益林4000多万亩,其中天然林2700多万亩。

  那时,木材行情还不算最好,林权流转也不算活跃,老道和老黄受到的影响有限。他们依然可以购买成片人工林和天然商品林用于加工。

  之后的几年里,木材价格一路上涨。在最高峰的2010年,一立方米杉木的市场价超过1000元。好的山场,一亩可以出材十来立方米,差的也有五六立方米。扣除成本,亩均利润三四千元。因此,二人的经营规模越来越大。老黄不仅在本地标山场,还把目光投向了清流、尤溪、大田等周边县。最多的一年,他标到了一两万立方米的林木。

  2011年,福建率先在南方集体林区暂停天然阔叶林采伐,暂停对天然针叶林皆伐。2015年,中央提出将天然林资源保护范围扩大至全国。2016年,福建被列为天保工程区外天然林保护试点省份,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

  从政策下达的那天开始,千百年来人与天然林的关系便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一味索取转向以保护和修复为主。

  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后,福建实施天然林停伐管护补助政策。和生态公益林一样,天然商品林也被纳入管护范围,护林支出从补助资金中按比例提取。

  原来,过去当地聘请护林员,采用的是“村推、村聘、村管”模式,管理松散,管护效率低下,蚂蚁搬家式的零星盗伐时有发生。为此,永安市组建了全省首家专业化森林管护企业——永安市金盾森林资源管护有限公司,实行市场化、专业化、规模化管护。全市包括天然商品林在内的350多万亩森林,被划分为302个网格,每个网格配备专职护林员。护林员经过专业培训,每天巡山时长、里程都要严格考核。

  这个机场被称为“机巢”。机巢内有乾坤,配置4块电池,可自动充电、换电,保证无人机随时满电运行;配备不同吊舱,为无人机赋予火情监测、枯死木识别、林地占用监测、面积测算等功能。飞手无需到场,在全县任何地方都可以远程控制无人机和机巢,无人机可实现全自动无人值守、全天候、全自主执行飞行任务。

  严格保护,让全省天然林得以休养生息。2019年第九次全国森林资源清查结果显示,福建天然乔木林蓄积量每公顷达131.76立方米,比5年前增加22.46立方米,代表森林生态系统顶级群落的天然阔叶林面积比例提高到65%,全省天然林生态功能显著提升,生物多样性得到有效促进。

  2020年,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印发《福建省天然林保护修复实施方案》,对我省天然林保护和修复工作进行顶层设计,进一步明确了总体要求、主要任务和保联措施。

  “目前,全省1万多名农村富余劳动力被优先聘用为天然林管护人员,825架无人机应用于包括天然林在内的森林管护。”省森林资源监测总站相关负责人黄传春说,福建已建成集遥感、无人机、视频监控、地面巡护为一体的“天、空、地”网格化森林资源立体监管体系,全方位无死角守护天然林资源。

  限伐之后,老道和老黄明显感受到了天然林的蜕变:山头绿了,林子密了,林木壮了,曾经难得一见的珍稀物种不断进入公众视野。

  两人都是野生动植物爱好者。他们所在的永安市和德化县,各有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天宝岩和戴云山。最近几年,这两个保护区频频因为刷新生物多样性记录见诸媒体。

  天宝岩保护区首次发现昆虫新记录种孔夫子锯锹虫,首次发现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蓝鹀;戴云山保护区在新一轮生物资源本底调查中发现66个新记录种,在全国首次记录到“蝶中皇后”金斑喙凤蝶羽化和产卵全过程……翻开老道和老黄的朋友圈,似乎可以看到一场跨山越江的生态竞赛。

  看着曾经赖以为生的天然林日益葱茏,老道和老黄自然很欣慰。但想到自己的处境,他们又高兴不起来。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意味着花真金白银买来的天然商品林一下子被冻结住了,既砍不了,也卖不动,成了烫手的山芋。

  老道被冻结的林子有千余亩,有些是2000年前后购买的中幼林,等着到年限就能采伐;有些是在2010年高峰时购入,每亩买入价格超过1000元。老黄在1995年标到了德化县春美乡尤床村一片300多亩天然商品林,由于采伐指标紧张,只砍了四分之一。此后,他一直等着指标分配,最终等来的却是一纸限伐令。

  “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想到100多万元资金打了水漂,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道说,林权流转不仅要支付林木费用,还要一次性支付30年林地使用费。眼瞅着不少林子30年租期就要到了,更加发愁,“到时候,要么林地被村里收回去,要么继续支付林地使用费”。

  不过,老道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当年买林子花的是自有资金。许多同行当时趁着好行情,向银行贷款标山场,结果林子无法采伐变现,银行的贷款还不上。

  其实,2016年福建被列为天保工程区外天然林保护试点省份的同时,便配套实施天然商品林停伐补助政策。最初补助范围是国有、集体和个人所有的天然乔木林,每年每亩15元。此后,补助政策逐步提标扩面。目前,福建对天然商品乔木林地、疏林地、灌木林地的补助标准为每年每亩23元,天然竹林为1元。扣除管护费和村集体组织监管费后,老道可以拿到其中的70%。显然,获得的补助与实际的支出相去甚远。

  老道和老黄们的烦恼,体现的正是保护和发展、社会得绿和林农得利之间的冲突。类似矛盾其实不少。

  2012年,福建开展重点生态区位区划工作,规定其中的商品林不得皆伐,只能适度择伐。也就是说,重点生态区位商品林采伐受限,却又不能像生态公益林一样享受森林生态效益补偿。为此,福建在全国率先开展重点生态区位赎买等改革。2017年以来,全省累计赎买面积50多万亩。

  能不能借鉴这一模式,破解天然商品林变现的难题呢?永安市在全国率先开展天然商品林收储改革试点工作——

  收储价格怎么定?采取协议定价为主,受资金所限,原则上每亩收储价格不超过1000元,也可聘请中介机构评估定价。

  收储资金哪里来?利用自有资金,争取专项补助,以生态公益林补偿及天然林补助收益权向金融机构申请质押贷款,引导社会资本参与收储、开发林业碳汇。

  去年6月,老道当年买下的700多亩天然商品林,由安砂镇政府完成收储。尽管每亩1000元的收储价格与当前木材行情差距不小,但老道看得很开:“收回部分投资,总比砸在手里好。”目前,永安市4个乡镇完成天然商品林收储面积6000余亩。

  他深信,不砍树也能致富。2013年,限伐政策出台没多久,老黄就联合湖坂村50多户村民,投资600多万元,合股开办德化县森益生态农业专业合作社,利用200多亩天然林发展林下种植和森林旅游。主要产品是黄花远志、铁皮石斛、金线莲等中药材。

  这几年,德化县正利用生态资源优势,发展全域旅游。作为其中的重要一环,水口镇依托林下资源禀赋,主打药膳康养。目前,该镇整合全镇25家民宿、农家乐资源,建成药膳美食一条街,着力培育“福味水口·药膳养生”品牌。去年年底,镇里举办“2023年福味水口药膳美食节”,吸引了大批游客前来打卡体验。看到眼前热闹的景象,老黄觉得自己又一次踩上了时代的风口。

  年过六旬的老道,几年前就关停了不景气的木材加工厂,和老伴开了家食杂店,偶尔去儿子带小孩。和林业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他,时不时向小孙子讲述放排人的故事,描绘起原始森林如今草木勃发、万物生长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