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全球最神秘的国家之一,冷峻古板的朝鲜似乎与年轻人爱看的二次元动画根本搭不上边。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反差,在常年剑拔弩张的朝鲜半岛上,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动画外包产业正在闷声发大财。
根据美国智库机构Stimson Center旗下 “38 North” 项目的近期披露,从去年底开始,其调查人员陆续在一个废弃的云服务器上发现了诸多动画制作核心文件。
据披露,该朝鲜IP的废弃服务器因配置错误而没有密码锁定,可以随意访问其中的任何文档,而这些动画文件正是意外之喜。
文件包含了一系列的动画制作原画,以及半成品制作视频,这些覆盖中日韩欧美的动画剧集都尚未上线,其中不乏高知名度的热门佳作:
4、文件命名为“ 猫” ,属于日本Ekachi Epilka 动画工作室
所以,无论是亚马逊还是HBO,全部都清一色地回答道:“没有,不知道,不清楚,拒绝置评”,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首先,这些核心原画很难通过内部泄露,更何况还流进了朝鲜服务器,亚马逊和HBO的内部控制真会这么吃软饭吗?
其次,这些原画上有着大量的朝语与中文批注,即使想耍赖说被朝鲜黑客攻击盗取,这下也没机会了。
最终,为了挽尊,只能一边嘴硬说没有找过朝鲜外包,一边又宣称,旗下分包的中国以及韩国动画制作工作室可能在美方公司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分包给了朝鲜。
纵使整个事件颇有一种 “外包罗生门” 的黑色幽默感,但我们借此不难窥探出朝鲜在国际动画外包产业中的特殊地位。
因为朝鲜独特的画风,一提及其动画产业,自然很容易刻板印象地带入到政治宣传画的风格当中。
这里不得不提到朝鲜动画的最高战力(也是唯一战力)——SEK(Scientific Educational Korea ),这家 “工作室” 坐落于平壤的一座16层办公楼中,是朝鲜动画制作乃至外包的唯一单位。
对外自称SEK Studio,但对内却称为 “朝鲜4·26动画电影制片厂” ,通过以下这个更名年表,不难看出其国营背景与特殊地位:
1957年,朝鲜第一代最高领导人金日成视察朝鲜国家电影制片厂,提出设立专门为儿童动画服务的制作单位,“朝鲜儿童电影制片厂”由此诞生。
1971年,与朝鲜科学电影制片厂合并后,统称“朝鲜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即对外熟知的SEK Studio(在中国又称 “思科会社”),但对内的名字仍在变化。
在1980年代,第二代最高领导人金正日访问制片厂,当日正好为4月26日,由此更名为“4·26儿童电影制片厂”。
2014年11月27日,第三代最高领导人金正恩来访参观,再次改名为“朝鲜4·26动画电影制片厂”。
在改名字问题上,这一家老小是线” 开始源源不断地产出动画作品,早期作品如《生机盎然的田野》、《兄弟将军的故事》、《小猫与小狗》均带有浓厚的科教与意识形态宣传气息,毕竟这些动画当年主要服务于朝鲜的本土观众。
访问后,朝鲜当局决定让动画产业拥抱世界,以此来赚取外汇。值得注意的是,这会儿的“走出去” 可不是粗暴搞外包,而是拥有署名权的联合制作。陆续出口以及与欧洲联合制作了几部动画之后,“4·26”迎来了一战成名的机会——协助法国工作室制作出了经典科幻动画电影《甘达星人》。
这部在1988年推出的电影是荣获戛纳评审团大奖的动画泰斗赫内·拉鲁(René Laloux)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凭借这次成功的合作,欧洲乃至亚洲各国的动画订单纷至沓来,“4·26” 自然乘胜追击,后来不仅帮老客户法国制作出了《七海游侠柯尔多》等经典作品稳住了口碑,同时还将目光逐渐放在了欧亚市场之外的美国。
介于朝美关系一直不甚融洽,美国人订单不能跟欧洲一样直接做,所以朝鲜在以往全球客户资源的基础上,开始用
打起了掩护。自己接不了就让欧洲亚洲的动画公司先接单,然后“4·26” 依靠过硬的业内关系与口碑,做起了收钱办事的 “影子画师” 。
不过正是 “影子下作画” 的特殊属性,所有美国项目唯在只言片语之间流露,一是不能也不敢署名,二是公开承认了对整个分包线上的所有公司都没好处。
因为“4·26” 收费低廉,制作水平又着实了得,看在钱的份上,大家都是装糊涂的高手,接美国订单的公司在分包时装作不知道朝鲜公司的身份,反过来SEK也装作不知道接手的是美国动画,你情我愿收钱办事,鲁迅关我周树人什么事?
正因如此,很多人误以为SEK署名过的《狮子王辛巴》是其成功偷家迪士尼的一大战绩,但狮子王的IP内容还真不独属于版权狂魔迪士尼。
1995年在欧洲首播的《狮子王辛巴》很早就被引进了中国,甚至成了很多人的童年记忆,其与迪士尼1994年制作的电影版《狮子王》同受作家鲁德亚德·吉卜林 (Rudyard Kipling)的《丛林之书》(The Jungle Book)启发,但一个由意大利 MondoTV 制作,一个由美国迪士尼制作。
前者因SEK的署名被得以证实,而后者却没有像近期一样泄露出了制作原画,更不敢透露具体工作内容,纵有很多人(包括美国监管机构)怀疑 “4·26” 曾参与到了迪士尼《狮子王》制作当中,但这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都市传说。
不过,随着 “4·26” 常年在美国河边走,很多 “湿鞋” 的细节被陆续放到了聚光灯下。
在现存的诸多报道与分析文章中,无论是访谈者透露还是调查人员找到的线索,都暗示着朝鲜在美国动画市场的闷声耕耘,像《辛普森一家大电影》、《忍者神龟》、《飞出个未来》、《降世神通:最后的气宗》等国民动画都有 “4·26” 在暗中参与过。
多层分包的逻辑虽然简单,但当年实操起来却不容易,需要特定的中间人与中间国才能搭建起
,借助Asia Times 2007年的一篇专题报道便能洞察其中的玄机。
步入千禧年后,随着欧洲传统动画市场的衰弱与亚洲动漫业的爆炸式发展 ,大批动画制作订单逐步回流到了东亚诸国,接壤朝鲜的中国以及与美国关系密切的韩国成为了理想的中间国。
的中间人们更是利于牵线搭桥,比如促成了朝韩动画领域首次合作的两位关键人物——Nilson Shin(申能均)与 Jing Kim(音译:金京)。
申能均是美籍韩裔,在1985年就回到首尔创办了AKOM动画工作室,主要承接美国本土动画的制作,其最知名的客户正是
,从1989年的第一季就开始负责动画外包,总共经手了超200集的制作,这也是为什么 “4·26” 后来能涉足这部动画的原因之一。金京出生于中国(民族未公布,但大概率为朝鲜族),他跟朝鲜保持了超过20年的经贸往来关系,不仅帮朝鲜卖货到韩国赚取外汇,还在平壤拥有一家自己的餐厅,除此之外,他在新加坡还经营着一家公司并持有新加坡绿卡,可见其深厚实力。
他们俩不仅在北京当面商讨合作,甚至在动画制作期间,还会专程让 “4·26” 工作人员由平壤直接飞抵北京参与项目,有时一呆就是数月,而这些动画项目到后期更是横跨中美日韩。
这种感觉就像韩国电影《特工》中的情节一样——韩朝之间的秘密角逐都在九十年代的北京城里发生。
《特工》(2018)剧情中,伪装成韩国商人的情报人员与朝鲜对外经济委负责人在北京展开合作交锋
金在采访中大方地承认了这种模式,他利用与朝鲜的关系让 “4·26” 出人出力,申能均导演则借韩国工作室的渠道接老美的单子,期间真实的业务往来则用名下中国或是新加坡公司伪装掉。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作为外包 “老江湖”的申导巧妙地利用了 “Made by” 与 “Made in” 的概念漏洞:
申能均(2015年电视台采访画面) PS:上文访谈内容源自Asia Times,勿与此图混淆
,而内卷压价和工期压缩更是愈加常见,所以在庞大制作压力之下,多层分包后背后是人是鬼都不重要,只要能按时交作业就行。如今只要不对着制裁条约公然贴脸开大,监管层面下大家都睁一眼闭一只眼。
我国东北当前已经有了成熟的朝鲜动画外包附属产业,背后中间人的门槛也在逐渐降低,在沈阳、吉林、丹东、延吉等地与朝鲜有往来的外贸公司都在对接此类业务,毕竟地理优势和语言优势摆在那里。
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也让朝鲜动画团队选择直接在网上接单,制作人员通过VPN切换欧美国家的IP地址来装作当地公司乃至数字游民开展业务,或是直接远程控制国外电脑,完全规避被查IP地址的风险。
就在去年,美国执法机构就曾披露过,有朝鲜人员每月支付400美元,让匿名人士于美国远程托管他们四台笔记本电脑,这些朝鲜人员则通过远程桌面软件该操控电脑,然后直连美国互联网,此方法虽然看起来很土,但调查人员当初倒查IP也只发现其来源于美国的现有网络供应商。
有了这种艰苦卓绝的外包精神,难怪能成为朝鲜创汇的重要收入渠道之一,根据SEK驻北京代表处代表许英哲以及在“4·26” 工作了近20年的资深员工金成喆(化名)透露:
答案很简单,如同田忌赛马,技术比 “4·26” 好的,价格又高得多;价格比 “4·26” 低的,活儿有没别人好,所以中游地带的细分市场朝鲜能狠狠地吃下。
甲方预算捉襟见肘不要紧 ,朝鲜动画师照样尽自己所能把质量拉满,比如上文提到的《甘达星人》,其前作《原始星球》就因制作成本的压力而被迫转移到捷克斯诺伐克制作。碰巧的是, “4·26” 最早的一批画师在1950年代正从此地
,为朝鲜动画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在这冥冥缘分下,后来照样缺钱的《甘达星人》与 “4·26”一拍即合,花小钱办了大事,实现双赢。
这天天给将军画像,朝鲜不想打下美术基础都难,加之在二维动画制作上拥有多年的技术经验积累,又坚持传统手绘制作(客观上也受到了技术与设备限制),让客户有一种捡了便宜的美。
就像在动画流畅度上,朝鲜采用的帧率不会低于12帧,甚至在很多动作戏上能达到24帧,如今很多动画都在采用“一拍三”(一秒使用8张绘图,同样采用24帧,但一张图停留三帧)削减制作成本,但朝鲜以更便宜的价格还能拿出堆人堆钱才能做出来的24帧
(即一拍一),这敬业精神才是真正的“动画仙人”。针对海外市场,他们的年度制作能力达到8000分钟,每周能够制作153分钟,即使用主流 “一拍三” 保守计算,每年总作画数量都能达到3,840,000张,实际数据只会比这个更大。
如果要用这种方式制作动画电影,想必只有三维时代前的迪士尼以及泡沫年代的日本能够烧得起钱。时至今日,还有很多动画迷在怀念这段时期内不计成本但又极具震撼的手绘画面,即使美国日本的公司再不差钱,步入2000年后,这类制作也因成本过高而被市场逐渐淘汰。
《王立宇宙军》(1987)每一个渣都是手绘出来的,拍完直接拖垮了日本制作公司
相比于主流动画工作室,“4·26” 确实对得起制片厂的名头,根据2014年的官方数据,整个“4·26”共有900名工作人员,这都还是技术迭代削减人数后的数字,之前最高人数超过了1600人,下设11个“共同制作团”,这是普通动画工作室难以企及的规模。
作战下的朝鲜画师可真是太便宜了,就算请他们来华务工,薪资只用付到正常人的1/5乃至1/10,但技术和敬业程度只会比国人更卷。
比如,朝鲜是少有的还支持寄送纸质手绘稿的外包供应商,即使现在都用起了数位板, “4·26” 还是能将一箱箱逐帧绘制的画稿寄回到客户手中,这足以让国内的动画人们发出阵阵感慨。
(号称)制作出的国产动画巨作《雷锋的故事》此刻已经汗流浃背了吧,反正都离朝鲜这么近了,早知道让 “4·26” 帮帮忙,各种补贴经费照吃不误,产出也不会太烂,后面更不会因 “高投入低产出” 被骂得狗血喷头。
如果客户不挑食,朝鲜除了动画绘制上的外包,还能提供全流程外包,什么剧本创作后期配音都能拿下。由于真没人敢找他们干这个,所以像配音部门基本就留给自制动画了。
更讲究的是,朝鲜动画外包甚至支持先验货再付款,做完觉得行了才给钱,妥妥契约精神,请给五星好评。
在动画人才储备上,朝鲜的艺术选拔以及培养体系为动画发展提供了稳定且持续的供应。
以金字塔结构筛选,每次选拔学生时只准最优秀的学生晋级,所以这些人几乎都是从朝鲜中央(平壤美术大学居多)以及地方美术学院层层选拔出来的。制片厂不仅有内部动画培训学院,每年还会派三五十名年轻人员远赴法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学习先进动画技术,学成归来后再担任其他人员的老师,近年来,他们主要在海外学习三维动画制作技术,想要从手绘制作过渡到电脑软件制作。
的单位,因为领导认为只有学习外国电影,才能制作出更好的作品,最终才能更好地赚外汇。
(1994—2004),身处这场旷日持久的大饥荒当中,如果在为国家创造大量外汇的“4·26”里工作,绝对能保证全家饿不死。
再加之朝鲜当局非常重视文艺工作者的级别和待遇问题,如果被评为人民艺术家和功勋艺术家们那待遇就更不用提了。随着级别的晋升,艺术工作者的工资收入、福利待遇、创作条件也会随之提高,有些贡献卓越的人民艺术家还可享受个人工作室、配备专车等特殊待遇。
即使 “4·26”是群体创作,但作为三代将军都大力关照的单位,整体待遇绝对是秒杀平壤普通打工人的存在,所以用他国工资水平来直接对比是有失偏颇的。
作为“人民播音员”的李春姬老师,其享受的顶格待遇就是朝鲜文艺界社会地位的缩影
当然,朝鲜动画这几十年的发展也有着自己的畸形之处,其成功跳出了世界眼里的刻板印象,但并没有开创自己的独有竞争力,有明显衰弱之势。
其一,没有IP输出,外包代工就纯计件,想要打造IP却受到 “主体意识” 限制,自制动画永远跳不出地道朝鲜特色,最终结果就是戴着主体像章的严肃大叔正襟危坐地画着海外项目中的动画美少女,这混搭也是够硬核。
其二,动画制作技巧扎实,但审美与画风明显落后于时代,尤其是现在步入了三维动画时代,以往二维时代设备受限但靠技术与人力照样硬抗,但三维项目设备技术门槛更高,限制更大,所以“4·26”重心仍在二维,其三维质量仍赶不上其在二维市场的地位。
更雪上加霜的是,AIGC技术的发展,正在革朝鲜画师的命。因为如今的朝鲜外包项目更多的承接了“中间画”的部分,简而言之就是成了
,靠手绘把关键帧之间的动画补全,但这项工作现在越来越多地变成由AI完成,朝鲜的人工再便宜,也没有AI便宜啊。
硬磕手绘确实牛逼,但画面质量永远追不上日美当年的手绘电影,差的正是内核思想与设计创意,更何况中间画项目接得越多,产业链上越边缘化,这也是为什么最近几年几乎没有什么朝鲜自制动画成功输出海外,几十年前的光景早已不在。
除了军火贸易以及输出外劳,朝鲜还有更多类似动画外包的偏门儿创汇渠道,毕竟连
动画制作基地有“4·26”制片厂,绘画与雕塑则由“万寿台创作社”领头,协同军队下属的“白虎创作社”、文化部下属的“中央美术创作社”、对外展览总局下属的“三池渊创作社”等各大艺术创作社共同输出作品。
绘画上,各大创作社都有着“创汇指标”,所以在朝鲜对外展览总局的运作下,无论是有人慕名而来,还是自己走出去环球宣传,其都会积极卖画。
由朴勇哲(音)创作的油画《导弹》(1994-2004) 现由收藏家乌利·希克(Uli Sigg)珍藏
毕竟对于外国人而言,朝鲜基本自带了神秘气息Buff,尤其是具有浓厚朝鲜特色的风光画、人物画、主体思想画,所以很多专业收藏家与投资者会以文化交流为名,赴朝进货。
再加上近年来知名朝鲜画家的作品有明显的升值趋势,更多人加入到了拍卖收藏大军当中。
雕塑上,万寿台创作社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海外扩张,其对外出口项目有一个专门的名字——万寿台海外计划(Mansuade Overseas Projects,MOP),主要客户遍布在了非洲和中亚国家。
因为甲方深知,在将军的亲自带货下,朝鲜雕塑能力肯定过硬,其次是真的预算不足。
万寿台最知名的海外项目为“非洲复兴纪念碑”,是世界上最高的纪念碑式建筑,于2010年在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落成。
除此之外,有不少非洲领导人都偏好朝鲜制作的人物塑像,可能两边在对于领导人的个人崇拜这一点上确实有相似之处。
至于在IT领域,武有朝鲜黑客全球盗取比特币等虚拟资产,文有朝鲜从八十年代传下来的IT外包手艺。
朝鲜IT外包的基础运行逻辑与动画外包别无二致,业务专门针对全球的中小企业,提供各类常见IT服务,只是相比动画,其越来越有贴脸开大的趋势,最近直接爆出伪造白人简历,在美国市场揽活儿。
朝鲜在其封闭的表象下,实则也在深度参与全球贸易,甚至当下的朝鲜就像是一家披着国家外衣的
一方面来说,这些朝鲜的劳工,承担这些在他国人员眼中繁杂而无趣的外包工作,只拿到了微薄的工资,全给将军做了贡献,并没有享受应有的待遇。
但同时我们也能看到,朝鲜在美国主导的长期打压之下,居然靠着国际合作和本国的教育体系体系,在类似动画外包,软件外包等并不十分低端的产业,真的具备一定的竞争优势,这是很多处于类似甚至更高经济水平的亚非拉国家所不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