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德镇浮梁县驾车三十余公里,就来到臧湾乡辖区内风光甚好的寒溪村。诚实地说,笔下这一连串的乡、镇、村行政单位,我在一个月前只对景德镇市有概念。但提起“浮梁大地艺术节”的名号,近几年又的确从各方平台听闻,并没有陌生感。

  浮梁县的公路平整,车流稀疏,驾驶时可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路两旁的绿色小丘,十分疗愈。进入村落,在浮梁艺术会客厅门口迎接我的是村民志愿者Q姐。她身后的那栋建筑应该是全村装潢最新的建筑了。

  竹林和稻田中蜿蜒的小道通往茶田。现在回想,第一件见到的作品,就奠定着驻留艺术创作的一种基调。由艺术家向阳基于田边老宅创作的《进化中的尘埃——史子园村的记忆》,将墙用7种颜色重叠粉刷了17次,在墙体表面刻画出彩色的人物形象,组成一幅幅村庄的生活劳动场景。在志愿者的讲解下,我边看画面边了解到,史子园(今寒溪村)是移民村,1966年因浙江修建新安江水库,一批村民整村离开老家来到这里,经过徒手开荒、盖草棚过渡,才逐渐重建起自己的家园。因此,很多志愿者仍称自己为“移民的后代”,也还保持着浙江千岛湖地区的口音,与浮梁县方言差异较大。“进化中的尘埃”无疑就是村庄变更的历史记忆了,这些粉尘被妥帖地存放在画面下的密封袋。

  能与历史尘埃呼应的,是记录村庄今日的集体作——邬建安作品《五百笔@浮梁》与《记忆的容器》。前几年疫情反复期间,在外的本地居民很难全部回乡,艺术家只搜集到三百来人的笔画进行裁切拼贴,五颜六色的笔触交织在一起,生机勃勃。屋角的视频和参与者花名册如实记录了集体创作的过程,仪式感十足。据说为了让移民村的后人记得村庄最初的历史,邬建安挨家挨户收集了当年存放“移民酱”的缸具、竹编器皿等生产工具,将之组织成铺满房间的装置《记忆的容器》。作品表面被涂成芭比粉,吸引着不少人驻足拍照。在强烈的视觉吸引下,我发现观众都会因好奇而端详这批器物,和志愿者展开关于用途的对话。谈笑间,大家又一次走进了村庄的历史。

  由于作品(屋舍)门口都设有打卡点,会有村民志愿者为游客的小册子盖章,游览下来也少不了和当地人交流。志愿者中女性村民居多,每次进入她们视野时,姐姐妹妹们都发出最热烈的招呼,方式各异。我身上来自村庄之外的拘束感被一声声问候打消。

  我和Q姐与另外一名志愿者,对艺术家陶艾民的《井》这件作品有些有趣的讨论。此间民房是移民后第一对新人的婚房,门口贴着女性艺术家用女书(起源于湖南江永的一套由女性创作和使用的书写系统)所写对联“成佳偶美满良缘,结同心天长地久——鸾凤和鸣”。进入右侧房间,Q姐介绍说这是过去的出嫁“五件头”,洗衣棒槌、大小盆,箱子和火筒,用红线之网相连。为什么嫁妆都是干活儿的用具呢?她们说,结了婚要好好劳动哦,生活才能越来越好嘛,至于红线拉成的网呢,就代表……大家哈哈会心一笑。房屋最深处,暗仄的空间中,一件五彩洗衣棒悬挂组成的《井》尤其震撼。在志愿者的眼里,每一个洗衣棒都诉说着它原来主人的故事。

  寒溪村的构成也不只这些略沉重的作品。漫画家Tango设计的《泉有米酒酒馆》,和文那的《签与签寻》互动体验极强:酒馆里品尝黄酒后,可以从哈哈镜体验醉意朦胧。《签与签寻》则是通过抽签算卦,拿到属于你的签号,在村庄的不起眼角落会冒出解答。当三杯两盏下肚,突然又在土墙上发现签谜的开释,什么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村庄外延的田埂旁,落户了洋气的板凳咖啡。走累了正好来上一杯手冲,静静欣赏《走,采茶去》和《萤火虫公园》。星星点点灯光融于背景的田园青绿,好一副悠然图景。

  在村外稍远的茶田还延伸出一个作品组团。Q姐决定骑小电动带我风驰电掣去参观。今年,茶田的空地竖立起雕塑家沈烈毅《离地三尺》,高耸的木质梯群替换了之前易朽的竹制作品。对自然的体悟关照,一直是沈烈毅的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和立足点。观众可以将自身的能动性注入在作品中,在木质结构的三层中攀爬,找到任意角度拍照或远眺,成为自然景致的一部分。《离地三尺》不仅带来刺激的高空体验,看护的志愿者大叔早已为游客练就了“摄影眼”——他时而把手机放置于地面,仰拍直耸云霄的梯子;时而取前景的野花,顺便指导一下游客摆造型。此件作品正是通过游戏性,加深田间游玩的经验,从而塑造人们对在地风土的理解与认同。

  坐上小电动继续前行,远望田间并置了数件国内外艺术家的作品。日本艺术家真壁陆二《天空依然相连》以彩色木条包裹塘边老屋,今年的驻留创作也加入了村民的集体绘制;以色列艺术家大卫·歌诗坦作品《对饮》是两只大型茶杯,杯中飘起两缕斑斓香气,呼应着不远处的色彩。

  在这个组团里,我个人认为由艺术家梁铨、刘晓都共同创作的《故岭/Green》有着点题意味。“古岭组画”是梁铨画的上世纪70年代在浙江景宁县的回忆。2023年在深圳当代艺术家系列展中,建筑师刘晓都又取材“古岭”将画面升级为装置。当时的作品也承载了后者在金秋的田埂漫步的私人回忆。来到浮梁,刘晓都再次响应“古岭”系列绘画,将本地青绿风光结合在地材料进行深度创作……

  行迹至此,寒溪村的游览暂时画上句号。尽管有诸多国际艺术家,特别是日本艺术家的参与,而我所见的浮梁大地艺术节与日本濑户内海艺术祭,呈现出艺术家的创作方式截然不同——日本的当代艺术更发轫于国际语境。相比这些纯当代语境中的“艺术”,“艺术在浮梁”的作品让人感受到的还是乡土亲切。

  青绿之间,让人心灵雀跃的究竟是“艺术”,还是用艺术作品书写的“大地”两字呢?寒溪村的驻地作品,总莫名唤醒记忆深处的小径,或许那正是所有人的祖辈走出来的地方。泥土气息和乡村回忆的交织引人会心一笑,让我们轻松参与其中。正如《故岭/Green》的创作嬗变,总有些共同记忆与经验,几经流转和形变,从未消逝。

  第二天前往的是浯溪口坝址公园。水坝地处浮梁县水系的上游,是今年“艺术在浮梁”新设立的展区。艺术节期间,错过坝址公园站就会错过由36组、100余只“动物”带来的疗愈体验。不得不说,多亏这些动物,才平衡了头一天在寒溪村过载的共情感受,让心绪变得轻盈。

  宫西达也的霸王龙、王朝勇的野鹤、郭达麟的河狸……这些作品覆盖大型装置、经典雕塑、环保材料等多种创作维度,甚至还融入了虚拟现实技术——Tango用VR技术玩转了整片水坝风景,用手机扫码后,游客能在自己的屏幕见到的大白熊拎起鳄鱼兄在实景水库里搓澡,甚至能走进画面与它们合影。

  水利工程旧址摇身一变,成为今年浮梁大地艺术节中的临时动物园。没有人能避开动物们的魔法,都情不自禁地想记录这片乐园。举起手机时,更多的目光也会投向背景中的浮梁好风光。在美好的露天美术馆,人们以艺术为契机、为桥梁与大地发生联结,悄然参与了与自然共生的未来篇章。在坝址公园受到志愿者热情的导览外,还获得一些野生板栗作为手信,实在是更“自然”不过的惊喜。

  我本是带着疑惑来到浮梁,“大地”与“艺术”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与其执着这样设问,不如在沉淀后的思绪中,打捞本质。在浮梁大地艺术节看到多少组作品,已经没那么多重要。每次回想,总是村民志愿者的笑容领我走入她/他驻扎的老屋。如果将寒溪村的驻地作品看作村庄记忆的延伸,那么唯有本村人的特质,才最有资格为这些在地作品赋能。志愿者们用我不大能顺畅理解的方言版“普通话”讲解时,会偶尔偏离主线,突然指着某个不起眼的物件,围绕一些劳作、民俗的故事打开话匣子。这些场景记忆犹新。

  远离了都市中展览发生的白房子、清水混凝土空间,遗忘掉对艺术阳春白雪面相的执念,浮梁发生的“艺术”就这样恣意绽放在村落中,茶田间,水坝旁,与在地的人们时刻交织。大地孕育着一方水土民情,而人们生产活动的痕迹,又为艺术家的驻地艺术创作提供素材。在浮梁,我深刻体悟到,这几者正在有机共生。比起“艺术”,“大地”更像此行的终极答案。

  作为游客,我只能短暂逗留。没能留下一张跟“大地之灯”或“河狸”的同框照,有些遗憾。这份缺失似乎又是自己刻意所致。听说这三年,无数游客与村民因大地艺术节结缘,多希望一切缔结不仅出于片刻的新鲜感。村民志愿者同样坦诚告知,随着“艺术在浮梁”的口碑建立,大量热爱文化和艺术的游客涌入村庄,寒溪村获得了经济效益的提升(不用再把茶叶运到县城里卖,在村里摆摆摊就可以销得掉),许多离村发展的年轻人也做起了回乡经营的打算。

  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大地艺术节”“浮梁”,仍是铺天盖地的精致景观——当然“艺术在浮梁”的风光和作品之美,是为我留下强烈印象的维度之一。作为外来观光者的我们,观看每一处环绕村落的大地艺术时,是否做好了真正走入“他者”群体、了解真实的乡镇生活形态的打算呢?我还好奇,面对打开了农旅融合商机的“艺术”,身处经济模式改变之下的村民,他们的权重与计划又是什么?

  主办方/组织者、艺术家社群是首批成果的践行者,也必定是“大地艺术节”生态发展中的执牛耳者。正如“艺术在浮梁”官方曾在今年表达:“站在艺术节的角度,‘青和绿’是浮梁价值的一种抽象写意的描述,‘重返’则是一种行动的号召。”在引流、破壁后,本土大地艺术节正迈向动态平衡、融合共创的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