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央美术学院何崴教授展览《容器·酵母·灯塔——何崴的乡村建筑实践》在北京法原博物馆开展。展览内容围绕“乡村建筑的作用”“乡村建筑师的身份”“乡村建筑设计的方法”三个维度展开。通过“弱设计”,“容器、酵母、灯塔”,“建筑师的多元身份”,“总体设计”,“社会设计”,“显化设计”,“5-3-2法则”七组关键词及六个乡村案例,立体展示了中央美术学院何崴教授及其团队2013至2023年十年间的乡村建筑实践和思考。
近期,笔者对何崴教授进行了两期专访。在本期采访中,何崴教授分享了他对乡村的长期观察和感受,以及他和团队在不同乡村采取的独特处理方式。例如,他通过设计粮油博物馆,使原本贫困的西河村实现了产业布局;面对杂乱无序的宰湾村,因地制宜地实施了村貌改造;在五家疃村,将废弃矿坑改造为演出剧场和公共活动空间。
左:福建寿宁西浦村临水厕所立面,男女有别 右:江西景德镇西湖乡的一座休闲亭
艺术中国:您的展览中有几组乡村的人、物和场景摄影作品,您的摄影想要传达出乡村怎样的特质?它们和您的建筑设计有怎样的关系?
何崴:我喜欢摄影,过去10年我经常下乡,拍摄了很多照片。展览里的这几组照片反映了乡村的人、物和乡村的趣味,这也体现了我对乡村的观察,对乡村的理解,及感悟到的逻辑方法。我们也想用这些视觉性的图像冲淡一点展览中纯建筑专业的内容。
我觉得中国乡村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放松感。比如这是景德镇西湖乡的一个亭子,锅盖似的东西就是卫星天线盖,底下用竹竿一顶就成了一个休息亭。还有福建宁德西浦村的一个临水厕所,当地人用砖的不同排列来显示男女不同的标识,还有这个用搓衣板拼搭的板凳也很幽默。这些微小的乡村细节对我有很多启示,也因此,希望在乡村的建筑可以做的更放松一点。有时候,我会有意避免很硬、很完整、很合乎逻辑的建筑手法,甚至会用一些有点荒诞的东西。这符合我理解的乡村气质。
艺术中国:在很多人心目中,乡村应该是古色古香的传统风格,您认为中国乡村的整体风貌应该是怎样的?
何崴:要求村庄必须风格统一,我觉得不符合中国乡村的真实情况,真正的中国乡村就是拼贴,不同时期不同图景的拼贴。开平碉楼当年不就是各种拼凑外来的产物吗?它经过时间的沉淀后也变成了一个经典。现在非要把所有东西拉平到所谓的统一性,从学术角度也很不严谨,涂墙、包木饰面,平顶非要改坡顶等等。我个人认为都有问题,它不合乎现代的经济逻辑和使用逻辑。
何崴:乡村人有需求就很直白地呈现出来,其实和艺术家有时候非常类似,他们的逻辑是使用逻辑,不是风格逻辑。我们设计上坪村的牛棚阅读空间的时候没有画施工图纸,设计师在村里用很简单的图和工匠一起讨论商量。工匠用传统的穿斗的方式施工,上面的木头房子直接放在老墙头上,柱脚下面放一个柱垫加强贴合度。这种处理方式,如果按城市标准一定不符合规范,也不坚固,但是乡村这事儿很常见。很多时候,乡村的房子并不一定要做成百年建筑,必须能抗震。这个房子本身就不会压死人,歪了就歪了。
艺术中国:宰湾村是河南修武县一个普通村子,它没有风景,环境也有待提升,当时您对宰湾村从哪些地方入手?
何崴:我们刚到这个乡村的时候,感觉特别乱,到处都是彩钢板和乱糟糟的管子,电线满天飞。这种村子在中国村庄里面最普遍,特别是北方平原地区大面积都是这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山东、河南有大量的拆迁村。村里人要公平,于是房屋无论面积、朝向、风格都要整齐划一,这造成村子像兵营一样的形式主义。
设计师改造这种乡村是个很大难题。我们在考察中,慢慢发现这个村子虽然很乱,但有其内在的经济逻辑。村里的光伏板每年除了自用,还可以并网发电,村民能赚约3万块钱,这笔钱对一个村民来讲挺可观。为什么会有彩钢棚?因为80年代村里的房子开始修平顶,平顶比坡顶便宜,但平顶夏天很晒也会漏雨,所以他们做了彩钢棚,不仅能够防雨,还能形成空气间层,屋里就没那么热了。村里的管子很难看,但那是政府花了数百万元做的清洁能源燃气管道,解决了村民的燃气使用。
艺术中国:尊重村民的经济逻辑和使用习惯,也要对村子风貌进行提升,您和团队怎样对宰湾村实施环境改造?
何崴:按照当前常用的村落风貌整治方法,乡村房屋应该古色古香,很乱的东西应该拆除。但我想与其把它们拆掉,不如把这些村子的肌理和自建痕迹保留下来,用一种艺术叙事的方式进行转译加工,形成一个活态博物馆的体验方式,展示村子的内在逻辑和生活痕迹,呈现出一个真实的乡村。
这个村子特别有趣:总体呈鱼骨状,民居平行排列,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到2000年代的房屋形态各异,但年代的切片特别明显,几乎就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乡村生活的真实写照。所以我们以“改革开放四十年豫北民居活态博物馆”为主题,将设计的景观跟村里原有逻辑形成连续性。
我们对村庄的环境卫生,房前屋后,照明进行整体提升,对路面墙面进行艺术化处理,同时增设了豫北民居展厅和“有囍有鱼”广场等空间节点。村里孩子们没有公共活动空间,我们在房屋墙上设置了黄色、粉色、绿色的管道,形成一些游戏场景。颜色参照真实管道:黄色对应燃气管,绿色是弱电入地,蓝色是下水管。我们在村子L形主路上设计了色块标识,把宰湾村近四十年政府建设行为串联起来,在侧街上涂绘了儿童游戏地绘,而且当地孩子也参与到了地绘中来。我们还设置了街道家俱,供村民休憩。完成后的街道家俱除了作为休息、游戏之用外,有的村民还将自家葡萄藤引过来,作为葡萄架使用,对我们的设计进行了重新定义。
艺术中国:西河村粮油博物馆可谓是您的成名作,当时也产生了很大的轰动,项目在怎样的背景下开始的?
何崴:这个项目中前期就是一个公益项目,设计工作是我带着一个学生和两位照明设计师总共4个人完成的。所有事都特别单纯,低造价,强调总体设计和产业先行,以及和工匠的合作等。这个项目是我们后来很多思路的开始。
粮库大概1500平米,5栋房子,整个场地4000平米左右。改造后的建筑包括博物馆、餐厅和村民活动中心,还有一个售卖文创和农产品的礼品店。
2013年时候的西河村只剩下97个人,没有任何产业,我们第一次去村里,那里连手机讯号都没有。县里面想借这件事给村子改善一点生活条件。我们改造的是一个废弃闲置的粮库,项目资金是村民集资。西河村村民张思恩挑头成立了村民合作社,第一笔启动资金就是他出资。因为是村民集资,我们要控制造价。项目50%的工人都是当地村民,很多留守妇女都参加劳动,同工同酬,项目完成后,整个项目的经营权也在合作社,村民按照入股比例再分红。
2013年,“美丽乡村”还没开始,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做,领导也很放权,村民合作社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村民参与度很高。整个项目过程很单纯,和现在的很多政府主导的乡村项目不同。
艺术中国:在西河村项目中,您是如何将当地的产业结合其中,保障了其良性运转?
何崴:我们做的所有项目,即使这个博物馆项目,也不是纯粹的展陈性质,我们的乡村项目都回避单一的、不能造血的文化建筑。在乡村,单一的博物馆、纪念馆等建筑往往是纯投入,一旦输血没有了,项目就死了。所以我们所有项目首先思考的就是必须要有经营性,能够自我生存,这是我们的第一原则。我跟村民也从来不谈文化保护,村民很难理解,我们跟村民谈项目就是说,这个项目一定能替你赚钱,事实上这个项目还没有完工就赚钱了。
西河村是大别山干部学院所在地。干部学院每周都有培训的项目,于是村里就联系干部学院,提出不要场地租金,但是要在这里包餐,一个学习班就有两三百人,学员在此就餐,村里就有了收入。后来,村里人也开了民宿,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去年一年参观和学习的人就有22.9万,一家民宿最低收入也在8万元到10万元,甚至能到30万元。
何崴:乡村没有一个独特的支点很难吸引外来人,当时我们考察了很多当地油茶资源,想到可以把茶油作为一个引子。我们让村民修复了一架300年历史的古法油榨车,又请了村里唯一会榨油的村民张孝猛来榨油。我们想,游客可以自己体验榨油,但榨油很累,于是游客可以先在村里游玩就餐,之后再来取油。当地人会装好瓶,标签写上游客名字,这样普通的油就变为了一种体验,可以买更高的价格。当时我们还想通过现代物流方式,促进游客继续购买有机油;所有食品都有当地特点,比如每一道菜都和信阳的茶有关,这样就变成闭环,把村里整个产业链运转起来。
艺术中国:西河村项目有村民的自发性,这样比某个城市文创项目空降在乡村里实施会好很多吧?
何崴:我觉得会不太一样,当然也存在一些问题。毕竟村民还是喜欢立即见效的事情,比如西河村项目的产业最后发展的并不特别好。我后来反思,对于村民来说,做农产品需要囤原材料,村民觉得囤原料有风险,而餐厅没有风险。但是我们当时觉得如果村里全是餐厅住宿,对整个乡村的影响是弱的,不可能所有人都开民宿,也不可能所有临街都开商户,产业太单一了,一旦没有人流了,产业就断了。如果把农产品和手工产品嫁接到文旅里面,可以把整个产业链变得的更丰满,能够让所有村民都受益。
艺术中国:您在威海市五家疃村的“石窝剧场”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项目,当时您是怎样想到将废弃的采石坑做成剧场?后来这个采石坑剧场运作的如何?
何崴:“石窝剧场”是根据采石坑改造成的一个剧场。最早地方领导请过我们过来考察,他们可能认为采石坑脏乱差,就在采石坑前面种植柏树把它遮挡住,但是我觉得采石坑很有价值,它特别具有东方美学的特点,毕竟中国人有赏石的传统。
当时我们要做五个村子的整体规划,地方领导想做一个轻户外小镇,19年要在这儿举办全国越野自行车赛。我注意到赛事后,我就跟当地领导说,赛事需要一个地方做启动仪式,采矿坑位置就特别好,以我们的判断以后一定能火起来。他就同意了这个方案,后来每年都会在这儿举行赛事,日常会有运动员训练,逢年过节还会运营文化活动。
我们当时想要做剧场,也是因为旁边有三个村子,很多老百姓没有公共活动空间,当时用采石坑做剧场在国内算是第一个,我们还在下面设置了咖啡馆,我们想这里可以办音乐节,音乐节光卖啤酒就能够赚钱,可以有一个当地的小精酿啤酒品牌。很多时候,我们希望能够把当地资源串联起来,不是从建筑形态出发,而是从房子该怎么用,从功能性和产业性出发来考量问题。
19年10月,村里人自己做了一个乡村音乐节,村里老头老太都来了,他们觉得特别好,村庄需要热闹,村民需要一个公共生活。20年1月,我带着中央台一位戏剧导演到这里想做戏剧节,疫情来了活动都停掉了,但现在村里文化活动又恢复了。
何崴,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建筑学院建筑系主任,国家特许注册建筑师。兼任民盟北京市委第十三届委员会委员,民盟北京市委文化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建筑文化研究会民宿产业分会常务理事、副会长,中国建筑学会小城镇建筑分会委员,乡土建筑分会理事等社会职务。个人曾获中国建筑设计奖青年建筑师奖,入选英国家建筑师协会中国百位建筑师项,中国新闻社2016中国乡村旅游年度人物等称号;作品获住建部中国田园建筑优秀作品一等奖,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创作奖银奖、田园建筑奖二等奖、三等奖等8项国家和省部级奖项;美国建筑师协会国际设计奖,亚洲建筑师协会建筑奖,英国Blue Print佳作奖,亚洲最具影响力奖银奖,台湾金点设计年度最佳作品大奖等国际奖项数十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