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乐陵一带管錾磨叫打磨,就是将使钝了的石磨,由錾磨匠人对它进行錾凿打磨使之锋利。乡村人管钝了叫“不快”了,管锋利了叫“快”了。提起錾磨,如今的年轻人一脸懵懂,或许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而,说錾磨还得先说说石磨。
春秋时期之前,人们要吃米粉,须将原粮放进石臼里,用坚硬的粗木棍将其捣碎,不仅费工费力,而且粗细不一。春秋末期的发明家鲁班见此,想找一种用力少收效大的方法。他用两块有一定厚度的扁圆柱形石头制成磨扇,下扇中间凿一圆孔,安装一个铁制或硬木包上铁皮的固定短立轴,叫磨脐。上扇与下扇磨脐对应凿一个圆孔,使上下两扇相合,两扇相对的一面留有一个空膛,叫磨膛。上下扇面相合的一面凿出对应的齿槽,叫磨齿。上扇凿一二个圆孔叫磨眼,原粮通过磨眼流入磨膛,均匀地分布在下扇扇面上。上扇外围凿两个圆孔叫磨耳,用于拴绳安插推磨工具,这就是石磨。
石磨下扇固定在圆形磨盘(台)上,上扇由畜力拉着或人力推着绕磨脐转动,原粮被磨成粉末,从齿槽夹缝流到磨盘上,收集罗筛,筛下的是细面粉,罗网上面的粗面粉再行研磨,如此反复几遍,直到剩下麸皮。
鲁班发明的石磨当初叫硙(wei),到了汉代才叫磨。“硙”字的创造可能与大豆有关。现在的“硙”是简化字,繁体是由“石、山、豆”(繁体:磑)组成。古代北方地区种植的主粮是粟(谷子)、黍、豆,不是小麦,更非玉米(玉米是明朝后期从美洲引进种植)。大豆不好消化,用硙加工豆类和粟黍,“二石如山,碾豆成浆”,再掺上野菜叶子,做成我们现在吃的小豆腐,但它不是豆腐,豆腐是汉朝刘邦的孙子淮南王刘安创造的。
严格地说,鲁班发明的石磨,也不是如今的石磨,石磨历经早、中、晚三个发展阶段才成为现在的构造。从战国到西汉为早期,此间的磨齿以洼坑为主流,坑的形状有长方形、圆形、三角形、枣核型等,形状多样且极不规则。从东汉到三国为中期,此间的磨扇扇面上划分四、六、八个方(区),磨齿形状为辐射型分区斜线型。晚期从西晋至隋唐,是石磨成熟定型阶段,石磨的材质选用天然白砂石、麦饭石或黄砂岩石,质地坚硬,无毒无害,并含有人体必需的多种矿物质元素。石磨磨扇多数为直径七八十厘米,厚度为二三十厘米,大号石磨磨扇直径一米,厚度为四五十厘米,还有一种磨扇直径三四十厘米、用手拉推的小拐磨。石磨磨齿多数为八方(部分是九方、十二方)斜线型,一方有八齿(九齿)斜坡人字形齿槽,以磨脐为中心向四外辐射。石磨又分出旱磨(面磨)、油磨、水磨。旱磨磨粮食加工面粉,油磨磨大豆、花生、芝麻等加工食油,水磨磨大豆、红薯加工豆腐、淀粉等。
人类依靠土地活命,粮食凭借石磨加工。古人崇拜石磨,赋予石磨许多人文理念,将石磨上扇美誉为“阳、天、男”,下扇为“阴、地、女”,以阴阳交替,天地合二为一,男女结成一体,是为万物万事的根本,大千世界的一统。磨齿分“九方九齿”的石磨,又有“多数”“不尽”“无穷”“久久不断”“永久富有”“九九归一”之含义。上扇为天,磨眼又叫“天眼”,意为苍天睁开了“天眼”,就会关顾民间疾苦,让磨眼里的粮食源源不断,子民食之不尽。下扇为女,磨脐又叫“磨肚脐”,意为仰面朝天,怀阴抱阳,女人尽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天职。
人们尊石碾为“青龙”,石磨为“白虎”,由此农民在家中安装石磨有讲究。按照“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道家理论,将石碾安置在院落东面,石磨安置在院落西面。平日谁都不能坐磨盘,逢年过节给石磨贴“白虎大吉”红纸楣或“福”字红帖,焚香叩头,以祈上苍赐予五谷丰登。我在农村长大,青少年时期多次看到院中立明大爷在过年时给他家的石磨贴红纸。腊八节给石磨敬献“腊八粥”,还有的端一碗清水放在石磨上,第二天清晨察看碗里的水结冰形状,以此预测来年庄稼丰歉。腊月二十四日是老鼠嫁女的日子,不推磨,特别是更不准儿童推磨。有石磨便有丰收和财富,姑娘出嫁,娘家若陪嫁一盘石磨,那是很值得炫耀的嫁妆。有崇拜便有敬畏,男子娶妻,给石磨贴上“红花盖之”“大吉大利”或“喜”字,以防“白虎”犯冲。相信石磨有灵魂便有禁忌,农村建房忌讳盖在磨道上。
鲁班爷做梦都想不到,他发明的一盘石磨,不仅改变了人们的饮食方式,而且带来一场农作物种植革命,使小麦从“补粮”成为“主粮”。
小麦自夏商时期从中亚传入我国,当时没有石磨,难以去除麸皮,不能烙饼擀面条蒸馒头,只是蒸煮麦粒吃,吃着不可口还容易胀肚子,人们认为小麦是劣质食品,种植很少。据说,当年“病入膏肓”的晋景公想吃麦饭,巫师说他吃不到麦饭就会死,结果他等到了麦子成熟时,让人煮了麦饭,杀了巫师。正待要吃,觉得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走进厕所跌入粪池淹死了,临死没吃上麦饭。从故事中看出,那时人们吃麦饭还是蒸煮麦粒。因此,当时小麦给女人吃,粟菽等精细粮食和肉给男人吃,再就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将小麦作为补充食品食用。商代卜辞里说:“月一正,曰食麦。”周代《礼记·月令》中也说:“孟春之月,食麦与羊。”
石磨诞生后,“凡磨上皆用漏斗盛麦,下之眼中。则利齿旋转,破麦作麸,然后收之筛罗,乃得成面。”清代著名学者赵翼《咏石磨》曰:“路迢迢而非远,石迭迭而无山,雷轰轰而未雨,雪飘飘而不寒。”麦子磨成面粉口感好,营养多,吃了不再胀肚子,人们便扩大种植,汉朝时小麦逐渐替代了粟菽成为北方人的主粮。隋唐时期,小麦上升到第二甚至第一主粮的地位。唐朝有了专门加工谷物的行业“碾硙业”,小麦面食更加普遍。石磨使中国人的饮食发生了历史性、革命性的改变,可以说,鲁班居功至伟。
石磨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过去每二三户人家就有一盘石磨。石磨咬碎原粮,也磨损了自己的“牙齿”,久而久之磨齿钝了就“不杀麸”,磨起面来费时费力且面粗面黑,因而需要对石磨磨齿进行錾磨,使它变快。由此,錾磨匠人因磨而生。农人说,石磨常推磨齿平,难将原粮磨细精;非得磨匠金钢錾,龋齿条条峰起棱。錾磨匠使用的工具是一二把锤子(钢斧子),一二柄扁形粗、细钢錾,便把一盘石磨搞定。切莫轻看錾磨工具简单,做的却是精细活儿,很是讲究技术和门道,且都在錾磨匠的心里装着。“锤子錾子响叮当,纵横交错在心房。上下磨扇藏乾坤,日月轮回岁月长。”
錾磨讲究眼尖看得清,观察细,手感好,用力均匀,手腕掌握力度。錾磨匠席地坐在磨扇旁,左手扶錾子,右手执铁锤,顺着磨盘固有的齿槽纹路錾凿,要敲击准,不走形,齿槽保持原样。不能辨错上下磨扇齿槽的阴阳,齿槽上阳下阴,一阳一阴对一阴一阳,如果阴差阳错,上下磨扇不但不合缝,还破坏了磨扇。旱磨齿窄无磨唇(即石磨的边沿儿),油磨都是双层齿,水磨齿宽有磨唇。三种磨用途不同,錾磨方法也不同,比如錾磨油磨,要领是“圈浆、爬脐不吐沫儿——膛高”,“三指明油二指沙,犁铧尖儿上磕芝麻”。油磨磨出“线柱沫儿”,是錾出的最佳石磨,磨出“柳叶沫儿”,是錾出的中等石磨,磨出“蝙蝠沫儿”,是錾出的最差石磨。錾磨水磨,要领是“唇紧不下水,唇松起泡沫(即豆渍少,不出豆腐),甩生时豆瓣研磨不碎”。
錾磨匠錾磨如精心雕刻一件艺术品,全神贯注,一会儿錾子顺着直纹,一会儿錾子顺着斜纹,叮叮当当,轻重缓急有度,节奏快慢有韵,敲打打击乐般悦耳动听,常常引来孩子们围观。孩子们站着、蹲着、哈着腰边看边唱儿歌:“张打铁,李打铁,打把錾子送姐姐。姐姐送给錾磨匠,錾得石头咣咣响。咣咣响,咣咣响,錾快石磨磨细粮。磨得玉米冒黄浆,熬个黏粥养儿郞。磨得黄豆冒白浆,做成豆腐孝爹娘。磨出黍米蒸粘糕,留些过年灌香肠。磨出细面蒸馍馍,趁热送给錾磨匠。快点錾好大石磨,家家户户磨细粮。”
錾磨匠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锤落錾击,石沫飞花,在愉快做工中加了用心。匠人清楚,錾得磨齿太深,磨出的面粉不细;磨齿太浅容易平钝,石磨不耐用;錾得磨齿太锋利,会减少石磨的使用寿命。所以,錾磨匠每錾好几道齿槽,就停下来用嘴吹去錾落的碎石沫儿,看看錾出的磨齿是否恰当,凹槽是否均匀,直将一个个磨齿錾凿的圆润周正、利而不锐。
一盘磨錾妥,錾磨匠将石磨上下扇合到一起时,掀着上扇往下轻轻蹲下,抬起,再蹲下。两扇相合后,推着上扇前后研磨几次,使新錾的石磨严丝合缝,磨掉毛刺。然后,让户主挖一碗劣质粮食放进磨里,推着磨转几圈,若石磨转动不平稳,发出隆隆的声响,是磨齿不均匀,錾磨匠再修凿一遍,直到磨转发出均匀的声响。
人食五谷,便要磨面,人离不开石磨,石磨离不开錾磨匠,如此相互依存几千年。一盘石磨能够使用一二百年,服务几代人,其间每过三五个月需錾磨一次。錾磨匠是在用钢錾做笔,磨扇为纸,书写粗糙的日子,刷新艰辛的岁月,凸现生命的质感。而石磨以“纳五谷之香”“容四时之序”“损我身而磨其面”的精神,在华夏大地生生不息。一盘石磨的寿命加倍超越常人的寿命,它是一个家族繁衍、一个村庄存续乃至一个国家社会发展的见证。宋代理学家刘子翚曾诗咏《石磨》曰:“盘石轮囷隐涧幽,烟笼月照几经秋。可怜琢作团团磨,终日随人转不休。”然而,刘子翚也不曾想到,上世纪随着机械化生产时代的到来,机磨替代了石磨,无须石磨“终日随人转不休”了,錾磨业跟着退位了,錾磨匠差不多都跟着下岗了。但是,石磨对农耕文明的贡献,石磨匠对石磨所起的作用,会留存在历史车轮行进的车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