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阴阴十亩塘,昔人曾此咏沧浪。”园林体现了人类对大自然的向往和创造,通过在土地上修景建亭、掇山置石、疏池理水、植树养花等方式,打造供人游览休憩的空间。居者可登山、涉水、泛舟、垂钓、踏青,日涉成趣。中国的园林营造历史十分悠久,南北朝时,中国园林已初具雏形,并在不断地传承与发展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和丰富的面貌,有着“世界园林之母”的美誉。

  在中国历史上,造园之人多工绘事,因此园林也参画意,诗情画意成为造园的核心理念。园成必设书斋、吟馆等读书吟诗赏画挥毫之所,故而园林雅集、文酒之会成为文人士大夫的一种生活方式,留下了大量名篇巨作供后人学习品赏,传承与创新。

  中国画中以“园林”为主题创作的作品宏富,在相关研究领域中备受关注。众多园林在历史变迁中屡易其主,因主人志趣不同而被不断改建,其原貌已难以考证,今人只能凭借流传至今的诸多园林绘画和相关文献体味古代园林的风雅。结合园林遗址和文献的考察,我们能更好地解读园林绘画,而探讨古代园林绘画的观看视角,有助于今人了解古代园林文化,深入领会园林绘画承载的文化意涵,从而为当代园林文化的创新发展奠定基础。

  现存早期以“园林”作为主题的绘画作品中,包括卢鸿的《草堂图》和王维的《辋川图》。《宣和画谱》中评述,这两幅画作在画史上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卢鸿隐居嵩山,博学善书,以自己的庭院景致为素材绘制了《草堂图》。原作已佚失,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是传为李公麟所绘摹本。元代汤垕有言:“卢鸿一画,传世不多。余见宋人摹其《草堂图》,笔意位置,清气袭人,真迹可知其妙也。”画中人物较小,重在描绘清修隐士所处的环境。隐士或坐于庭中,或隐于洞内,或登山远眺,画家巧妙地营造出私密、幽静的山居空间,成为后世园林绘画的经典样式。据徐复观分析,卢鸿的《草堂图》可能仅为一景,至中唐或晚唐,有人以卢鸿的草堂隐居生活为题,作《草堂图》十景,并编写了《十志歌词》。在北宋流传多个版本,有些在图上题写了歌词,有些则未抄录,因此,卢鸿的《草堂图》也以《草堂十志图》名世。

  王维隐居乡野后,在长安的蓝田建造辋川别业,周围群山环抱,辋水萦绕,溪谷辐辏。他创作了一幅《辋川图》长卷,景点上题写了景名,画后还抄写了诗文。景物置于画面中央,上下留有大片空白,以突显依水而居的灵秀景象。画面主要以平远的视角呈现景物,气象开阔,宁静悠远。《辋川图》描绘了山水环绕的园林景致,宋代郭熙曾言:“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辋川图》也成为后人崇尚环水建造斋室园景的典范。遗憾的是,《辋川图》原作已佚失,但宋代出现了大量不同形式的《辋川图》,其图式广为传播。宋代画家郭忠恕曾临写《辋川图》,被专家认为是较为符合王维艺术风格的摹本。苏轼对王维也极为推崇,曾说:“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元代的赵孟頫、王蒙,明代的文徵明以及清代的王原祁都有《辋川图》传世,再加上明清的大量摹本,目前保存尚好的多达三十余幅,明代甚至出现了石刻拓本。可见,王维的《辋川图》作为理想的园林景图被后人争相摹写,不仅成为造园的典范,也是园林绘画创作的蓝本,以及园林绘画评价的标准。

  古代文人常在山水园林中相邀游园、宴游雅集,“西园雅集”便是绘画史上的经典主题。北宋苏轼、米芾、黄庭坚、李公麟、秦观等人曾在驸马都尉王诜家集会,群贤毕集,丝竹清音,琴棋书画,俨然桃源之境,令人无限向往。南宋赵伯驹、刘松年、马和之等人都曾绘制《西园雅集图》,其中一些作品已不存。基于元代熊朋来和袁桷的题跋,西园雅集和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被时人普遍认作真实存在,其摹本广为流传。及至明清时期,画家们仍然热衷于绘制《西园雅集图》,有忠实于原作的临摹,也有一些参以己意的创作,风格面貌、笔墨章法各不相同。如今研究这些园林雅集图时,画中内容是否属实已不再是最重要的目的,而应将理想的园林景图和生活风貌作为研究品赏的重点。画家或藏家借助名士的雅集图景表达个人的人生追求,将前代名士的生活方式作为范例,寄托超然出世的思想和高远淡泊的愿望。观者可从中体味画者的意图,以及时人观画的情境。

  明代画家谢环绘有《杏园雅集图》,记述了杨士奇等九位文官在杏园集会的盛况。庭院中有罗汉床、木质桌椅、香具、茶具、文具等各类家用器具,与园林中的植物、动物、流水、石屏、小桥等元素并置,相得益彰,营建出一个充满戏剧性的雅集空间。美术评论家尹吉男指出:“《杏园雅集图》本身是图像而非历史。所呈现的景象并非纪实摄影,实际的雅集场景要转化到传统书画的长卷形式中。”谢环所绘《杏园雅集图》中的集会场景常被认为是对历史的真实反映,其实不然。园林景图既与“历史”相关,同时也与“艺术”相关,是画家及赞助者理想的表达。

  前代的园林绘画经典作品为后世的园林营造和园林绘画创作树立了典范。此外,广泛流传的大量山水画佳作,同样是园林绘画创作的重要参考。在《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页中,文徵明将沈周《东庄图》册页中的“曲池”和“北港”作为参照进行临摹创作,绘制了“芙蓉隈”和“深静亭”册页。“芙蓉隈”和“曲池”的画面几乎完全一样,而“深静亭”在构图上则做了一些调整,于上方添加了竹林和亭子。此外,文徵明还以沈周山水画册页的“杖藜远眺”图像为基础,绘制了“意远台”景图,画中水面宽阔,水天相连,宛若仙境一般。由此可推,文徵明可能是在书斋中基于经典山水图像创作了这套册页,与他之前为拙政园园主王献臣绘制的园林全景图《为槐雨先生作园亭图》迥异。这也许是园主的意愿,也许是画家的志趣,如今已难以得知。基于此,我们可以理解文徵明将北方的高山移入江南园林,创作了“梦隐楼”,将园中水塘描绘成水天一色、无限宽阔的大江大河,并将小桥绘成飞虹,皆源自画家高妙的艺术手法。在明清时期,园林绘画创作盛行,士大夫们通过艺术消费与交流来获取身份的认同。由此可言,园主和画家对园林绘画持有的愿景,以及藏家的需求,使园林绘画与园林原貌的关系变得甚为微妙。

  如今,当我们观看古代园林绘画时,需要将之置于历史语境中,借助多学科研究方法,品赏园林绘画承载的丰富内涵。园林绘画是山水画的一种类型,我们可以基于形式分析,欣赏其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绘画空间。此外,借助社会史的研究方法,我们可以探讨园林绘画所隐喻的多重信息,例如画家和园主的身份、园林绘画的功能以及社会生活情境,从而领略园林所蕴含的丰富而多样的传统文化魅力。古代园林绘画的艺术研究不同于史学研究,文献材料只能用于辨识绘画的作者、年代等具体问题,而园林绘画涉及的艺术问题同样具有重要价值,如绘画语言的传承与创新、园主和画家的造园理念及审美追求等,都值得我们深入挖掘和细细品读。因此,除了文献材料外,我们还可以利用相关器物、图像等材料,结合田野考察的方法,参照园林旧址、地形地貌、自然景物等,以全方位的视角进行观看与研究,综合评析园林绘画的内涵,欣赏其艺术趣味,复现其历史风采。

  有学者认为,借助绘画和文字可以复原古代园林的原貌,尽管这不一定是历史的真实再现,但融合古人与今人的想象进行景观再造,是传统文脉绵延的合理路径,也是历史文化活化的一种方式。中国古代园林绘画凝聚了中华民族传统造园文化的审美智慧,展现了自然与人文的高度融合。通过跨学科的视角探讨古代园林绘画的文化理念与审美逻辑,有助于推动中国造园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打造融合传统文化记忆的当代景观,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与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