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以下简称“记”):“文革”初期,您参加设计了全国第一座毛主席雕像,后来雕塑领袖像席卷全国,“造像运动登峰造极,给几代人留下抹不掉的记忆。当时是谁、怎样想到立毛主席像的,当时是怎样一种情形?
郭德菴(以下简称“郭”):“文革”最早的雕像是在清华大学立起来的,几乎同时韶山立起毛主席青年塑像。第一座领袖像为什么出现在清华,想想也是必然,因为就诞生在清华附中。当时清华造反的学生带头破四旧凶得很,要砸掉有几十年历史的清华二校门。拆的时候,造反派故意把蒋南翔等校领导押到现场,强迫他们亲自动手。二校门拆毁后那里成了一块空地,我们建筑系有一位叫程国英的老师提出立一座毛主席像的建议,被学校革委会采纳并很快成立了筹备组。我是1953年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分配到清华大学建筑系美术教研组,我们教研组几位搞雕塑的同志都参加了筹备组。立毛主席像先要有设计稿,自己设计来不及,于是,我们到处找稿子,找到北京建筑艺术雕塑工厂。“文革”前,这个工厂设计过毛主席石膏像,抬着参加国庆游行检阅,我们在那里找到一个合适的稿子,设计人记不清姓名了,是一幅毛主席穿军大衣挥手像。
郭:当时清华二校门那块空地比较大,适宜立站像,而半身像显得矮,造反派也不答应。主席像连基座总高8米,不是后来普遍采用的12.26米。制作时先把稿子放大,原设计者也参加了,不久北京工艺美术总公司一位叫张松鹤的老雕塑家也加入了,在原单位造反派批斗他,他跑到清华塑毛主席像,造反派就不敢再斗他了。当年懂雕塑的专业人员有4人,教研组主任宋泊和我、美协张松鹤,还有原设计者。张松鹤是员,主席头像的任务交给他;我和宋泊负责身体和衣服。宋泊当过“”,运动初期被造反派打得遍体鳞伤,雕像时战战兢兢,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参加雕主席像心情又激动又提心吊胆,决不敢出半点差错,弄不好有被打成反革命的危险。我们白天黑夜地干,像立起来后,又设计一个方形基座,把领袖像立在上面。为了牢固,请清华土木工程系计算,本来需要几根钢筋就行,我们加进十几根,密密麻麻,然后填满石块,用振动棒搅拌水泥塑得非常结实。
郭:一般的雕像应该是空心,实际上,我们不仅把像做成实心,而且是几乎整体浇筑出来。水泥浇筑完以后,表面有一层泥浆皮需要用斧子轻轻地剁去,雕塑术语称这道工序叫“剁斧。这个时候全体人员都参加了最后一道工序,包括建议立像的程国英老师。大家都有一种成就感和荣誉感。雕这座领袖像用了两个多月,大约在1967年5月正式落成,全体设计施工人员在主席像前集体合影,我至今仍保留着这张照片。
郭:清华领袖像立起来后一下子传遍北京,传遍全国,各地观摩取经、联络的络绎不绝。我们雕像组把制作过程从放大到浇筑整个技术过程制成一套资料,各地都到清华大学来索取。我们这座像在北京和外地有8个翻版,北京大学、二炮司令部、国防大学都用我们的模子。有的外省市干脆开汽车来到学校,请我们翻模好再用汽车拉回去制成成品。
记:当年树领袖像形成一股风,后来拆像也是一股风,清华的雕像什么时候拆的?
郭:清华像拆得比较晚,大概在80年代后期吧,许多地方都拆了,清华还没有拆,毕竟是全国第一座,怕引起议论。有人提出要拆像,但谁也不敢拆,后来学校请中央美术院设计一个主席浮雕像,镶嵌在清华主楼大厅墙上,为此还搞了隆重的揭幕仪式。典礼开过以后,二校门位置的主席像就拆了,把毛主席由露天请到室内,用浮雕代替雕像。拆了主席像后才重修了二校门。
郭:清华雕像刚树起不久,我就参加塑韶山主席像。当年广州铁路局正在修建韶山火车站,想在车站对面的山上立一座主席雕像,让参观的游客下车一抬头就能望见“毛主席”。参加设计的有中央美院雕塑系盛扬、曹春生、刘小萍,北京工艺美术总公司张德宏,清华高鲁冀和我,大家都设计了小稿,最后选中张德宏的设计稿,综合大家的意见,确定主席青年时代穿长衫的形象。青年像带基座总高12.26米,比清华像高出4米,像立起来以后,从远处看还是小了。如果把像本身做到12.26米就更有气势了。我还清楚地记着,搭棚子雕像时,常常有当地农民围观求我们说:“主席不能站在露天,你们要修个高大的房子,不然我们在田里干活看到老人家晒太阳淋雨心里难受。”我们反复同老乡解释:毛主席不是庙里菩萨,全国那么多人到韶山参观主席故居,一下火车就可以看见主席像多受教育啊,如果盖个房子门关上谁也看不见。我们也不知道这种解释有没有效果,反正每天都有农民找来,态度非常诚恳。当然我们不受他们影响,其实受影响的是当地武斗。主席像雕到后期,长沙已经开始武斗,两派打得非常激烈,为了表现自己最忠于毛主席,两派组织都到韶山要求我们到长沙塑毛主席像,我们考虑不能做,这样得罪了造反派。这时候雕像基本完工,大家都想赶快回到北京。我是坐卡车离开韶山到了湘潭,造反派截住车,不让走,我只好步行到长沙坐火车。造反派已经到韶山抢车,比我晚走的高鲁冀等同志钻在死人尸体下面被拉尸体的汽车运出来,我们大家几乎是逃难。坐在火车上我一路看见各地都开始立主席像,甚至村头都立一座,一眨眼毛主席塑像遍及全国,人们用立像的形式向毛主席表忠心,心里真有一番说不尽的感受。
郭德菴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后分配到清华大学。曾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北京市水彩画学会副会长。
记者(以下简称“记”):毛主席塑像随着时间推移政治色彩越来越淡化,艺术价值是否越来越凸现出来,抛开政治因素,毛主席雕像的艺术价值有多高?您是全国城市建设雕塑委员会秘书长,能否说说您的观点?
曹春生(以下简称“曹”):毛主席雕像当然有艺术欣赏价值,但不是每一座都有,要区别对待。比如在运动中两派对立的组织争相立像,在一条中轴线上很近的距离立两座雕像的场景就很荒唐。另外,有雕塑艺术家参与的雕像就比较好,而群众凭着一腔热情一哄而上的雕像质量就比较差。某些因政治需要赶进度匆匆立起来的就更粗制滥造。清华大学树立起全国第一座毛主席雕像就缺乏美感,比例也不太对,没有塑出风采。但是这座雕像政治意义远远大于艺术价值,在全国起了示范作用,《北京日报》一报道,各地都来取经学习翻版了不少。后来塑的多了,有的地方认识到雕像的永久性,精细雕刻就雕得比较好。雕塑领袖像材料有不锈钢,玻璃钢,石刻,但最多的是水泥,没有铸铜,主要是条件不具备。从全国来看,沈阳中山广场的毛主席雕像比较成功,四周有表现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阶段的两组群雕,由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设计,当年辽宁省革命委员会很重视,调动部队请战士做模特,在现场翻模子,我到现场看了很激动也很震撼。这个雕塑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雕像尺度大,有20几米高,一个是时间跨度大,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学大寨、学大庆、革命委员会成立,人物众多,叙事宏大。整个雕像比较成功,材料是玻璃钢,1970年落成,是唯一被选入中国城市雕塑五十年大型画册的“文革”时期的领袖像。后来,1976年毛主席纪念堂广场前后的工农兵群雕曾借鉴了沈阳的群雕。
四川成都人民广场毛主席雕像由四川美院设计,像有10米高,做得也比较好,有艺术家参与,除了政治热情还能尊重艺术规律,在千篇一律的领袖像中努力做得有些变化。那个时代全国大部分是毛主席穿军大衣的像,清华大学开的头,从艺术上讲不太成功,但示范意义很大。
记:全国到底塑了多少毛主席像,后来拆了多少主席像,有没有具体数字,城市建设雕塑指导委员会统计过没有?
曹:没有统计过,具体多少不知道。塑起来一阵风,拆的时候也是一阵风。我们城雕委曾经建议拆一些效果较差的,保留一些比较好的。但是各地执行不统一,比如长春市胜利公园的主席像造型不好,人物比例不对,但仍在那里立着。
曹:“”特定环境只能产生特定作品。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是时代口号。所以,毛主席挥手像最多,全国第一个毛主席像就是穿军衣戴军帽的挥手像,其实毛主席的额头丰满,发式很有特点,带上军帽额头发式就体现不出来,后来基本上就是带帽、不带帽的两种模式。“文革”以后改革开放二十年来各地又塑了一些毛主席像,比如纪念毛主席诞辰100周年,韶山立了铜像。后来立的领袖像都比较注重造型,讲究材质,尊重艺术规律,主席雕像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曹春生1964年毕业于前苏联列宾美术学院。曾任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现任雕塑系教授、全国城市雕塑艺术委员会秘书长、中国雕塑学会秘书长。
记者(以下简称“记”):“文革”时期,全国各地到处树立起毛主席雕像,您在北京建筑艺术工厂工作,当年参与设计建造不少毛主席雕像,能不能说说雕毛主席像的情况。
白澜生(以下简称“白”):1967年清华大学树立起第一座毛主席雕像后各地掀起塑像高潮,运动中立不立毛主席像是忠不忠于毛主席的表现,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是政治立场问题,结果到处立像,你立我也立,谁也控制不住,在北京林业部大院里同时就立起了两座毛主席像,两座像相距不远,相互对峙,把主席像庸俗化了。我们搞雕塑设计的都觉得不合适,建议他们立一座。有的地方要求“五一、“七一、“十一重大节日前一定要把像立起来,时间短,工期紧难免粗制滥造。开始,主席像的高度还没有统一标准,有人发明像高7.1米,基座5.16米加起来12.26米(12月26日为毛主席生日)。到后来不分场地大小、周围环境如何一律按这个高度,形而上学猖狂。开始人们怀着对毛主席的敬佩爱戴的感情,后来变成了赶时髦,一窝蜂,上升到对主席忠不忠的政治高度,结果搞成一场造神运动。我个人估计全国在1967年到1969年间树立起近千座主席雕像,仅北京一地就有几十座,遍布中直机关,高等院校,部队大院,现在大部分都拆掉了。当年北京八大院校争相矗立,现在仅剩下地院(地质大学)钢院(科技大学)两座,面对面站立,都是背手姿态,树的位置也不理想。我参加雕塑的第一个毛主席像1967年立在中央直属机关院内,最后一个是1969年立在齐齐哈尔的不锈钢主席像。
记:“文革”中间,各地树的领袖像多用水泥,石头和金属像很少,听说您参加设计的海军大院的主席像是汉白玉雕刻而成的?
白:海军大院的主席像是1968年底开始做,当时海军司令,政委李作鹏非常重视,由周希汉副司令亲自组织,从设计到完工搞了近一年,像高7.1米,基座3米。毛主席挥手姿态我们设计了初稿,海军领导要求很严,集体审看小样,通过后做了两米左右的定稿像,然后放大翻石膏模子再用汉白玉分段雕刻。为了石刻段块合理,毛主席上半身和手臂是连在一起,用一整块石头雕成,全身一共用三块整石组合而成。雕这个像时我还有幸见到毛主席。1969年毛主席、周总理、在海军司令部接见“三军学‘毛选’积极分子”,我也参加了接见。这座像一直保留到现在,是一座艺术效果较好的雕像。
白:我一共参与设计制作十几座毛主席像,北京有中直机关、矿业、农机学院等,外地有天津、齐齐哈尔。1969年我们赴齐齐哈尔雕像时社会上已经传闻主席指示,“你们天天让我在外面站岗放哨,周总理也有批示,不能让毛主席像交通岗一样总站在外面,但都是传闻,没有听到正式传达。不过70年代以后雕像热慢慢冷下来,恐怕跟中央三令五申有关吧。齐齐哈尔有两个大型工厂,专门生产军用物资,有不锈钢材料,他们请我去工作了半年,铸造了一座金属不锈钢主席像,像高11米,算是巨型雕像。除了这座像外,北京原国防科委大楼前也有一座不锈钢主席像,高4米左右,铸的得时间更早些。国外人物用铜铸,很少用不锈钢。铜易氧化生锈,毛主席怎么能生锈呢?要永不生锈,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形而上学。不锈钢的特点是表面越光滑越熠熠发亮,不光就容易脏,落上粉尘像生锈一样。雕像立起来抛光是一个技术难点,国防科委的像抛光打磨得比较好,为今后的不锈钢雕像积累了经验。有了经验,我们齐齐哈尔像就做得更大更光亮。辽宁沈阳的主席像做得比较好,周围还有工农兵群雕,是一座玻璃钢像,沈阳像比齐齐哈尔还要立得晚一些。70年代以后,各地雕像就基本停下来了。
记:“文革”时期主席雕像的姿态为什么比较单调,基本上是挥手、背手两种模式,细分还有带军帽和不带帽,穿军大衣和穿风衣几种。近几年所雕的主席像反倒姿态各异。
白:全国雕像高潮中,中央并没有具体布置,包括尺寸、材料、姿态都没有统一规定。国内从事雕塑的创作人员能亲眼见到毛主席太困难,只能根据记录影片镜头和报纸上的照片参考创作,那个年代雕主席像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承担很大的心理压力。为了避免犯错误,干脆翻制别人已经雕好的像,一个模子大家用,所以才处处雷同。
白:我是1963年从中央美院雕塑系毕业分到北雕厂,主要做室内人像,做室外像的机会少,通过雕毛主席像,实事求是讲,培养锻炼了我室外大型雕像的经验,从人物比例,光线处理,工程结构设计上都学到很多东西,对我30年以后在深圳雕塑小平同志全身像打下基础,我们这一代雕塑家都是从做主席雕像开始积累经验成长起来的。
白:你说得对,我从60年代开始雕主席像,一直到今天,我始终认为毛主席这个人物很值得用雕塑表现,毛主席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别人无法代替,他的人格魅力感染了几代人。其实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停过雕主席像,1976年主席逝世,毛主席纪念堂要有一个主席像,我和国内几位著名雕塑家一起完成汉白玉毛主席坐像,立在纪念堂南门大厅内,这几年我一直考虑再雕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主席像。现在还未完工,主席像我一辈子也做不完!
记:“文革”主席雕像是那个时代的见证,曾经全国林立,如今几尽绝迹。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拍摄主席像,反而越拍越少。对于这一段历史,随着时间推移,主席雕像政治光环越来越淡化,艺术价值反而越来越突出,保留下来的像被有些地方列为文物。
白:据我所知,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不少主席雕像的设计稿。80年代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对各地主席雕像做了一点调查,选一些比较好的建议当地保留。有的保留下来,有的还是拆了。我们不重视,外国人却关注。曾经有一个法国留学生到北京找到我的工作室。说他想收藏主席像,我把手上一个现成的小稿子大约有60公分高的雕像以很低的价格让给他,现在想起来很后悔,不应该给。这是个很好的设计稿,但是外国人有心,他说法国青年人要了解中国,了解首先要研究。今天看来,中国艺术发展、中国文化发展,“文革”这一段历史是不能跨越过去的,可惜现在做这种研究工作的人太少。如今,人们已经比较习惯地看待各种各样的领袖雕像。其实自从有了人类以来就存在崇拜现象,从古希腊罗马一直到今天,崇拜英雄,崇拜伟人是所有民族的共性。我们这一代对毛主席的感情是下一代人无法理解的,这种感情不是一代人就结束了,雕像是一种怀念,怀念也是一种思考。
白澜生196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后分配到北京建筑艺术雕塑工厂。现任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全国城市雕塑建筑指导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雕塑学会副秘书长。
(本报特邀记者侯艺兵 本版照片除署名者外,均为侯艺兵摄影)(来源:中华读书报)